卫广与安仕黎正跋山涉水。一路上,卫广都紧紧抱着他那个骨灰罐子。
虽说卫广这位老友的故乡会经过他们去京城的道路,可具体在哪个地方,两人还需要费一番功夫好好找找。卫广听这位老友提及过,他的老家叫李老庄,他们再四处打听、寻觅,用不了太长时间,应该可以找到这李老庄,让卫广的这位老友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天色渐晚,四周的一切都已经被淹没在暮色中了。而他们目前还行驶在一处茂密的林子里,久久未曾寻觅人烟。要知道这山林的夜路可不是好走的,毒虫猛兽,这些都是不得不防的。卫广和安仕黎两人遇到野猪或者一两头狼或许还勉勉强强可以应付,但要是遇到了老虎,又或者冷不防让毒蛇咬到一口,那可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在这山林休息一样不是件安全的事情,他们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已经是人困马乏,一睡下,就容易睡死过去,危险不言而喻。倘他们是步行,还可以遵循一个“有树上树、没树钻洞,无树无动,躺下装死”的诀窍,可是他们胯下还骑着两匹精疲力尽的马匹,总不能不管马了吧?
安仕黎与卫广决定再硬着头皮支撑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能拿来落脚,实在找不到地方,再想办法如何在这山林里安歇。
夕阳缓缓下沉,两人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夜色像一只巨大的笼子罩在两人头顶,两人都有些着急。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夜色刚一来到,两人就发现了一处村落。两人兴高采烈地驱马赶了过去,却注意到这是一座荒村。瑟瑟冷风摇晃着风铃,发出清冷的“叮铃叮铃”声,荒村的屋宅院落满装黑暗,漆黑缠绕了这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只能隐约看见断壁残垣的轮廓。那阴翳里似乎深不见底,潜藏着谁也不知道的恐怖。
安仕黎与卫广都不禁感到眼前这座荒村的景象未免太过渗人,就连胯下的马儿也发出着担忧的低鸣,可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落脚点,两人决定就先在此处对付一夜。
两人寻找着适合下榻的屋子,但大多数屋子早已是破败不堪,杂草丛生,还有许多屋子里面还挂着不少蝙蝠。两人找了好一阵,找了一座畜棚放马,又找了一座破损没那么严重的屋子当作今晚的住处。
安仕黎小心地推开老旧的木屋,只听得木门“吱吖”一声……
“啊!”
一只蝙蝠迎面飞了出来,吓得安仕黎都跳了起来,卫广看向他时,他连脸色都是苍白的。
“哈哈哈哈哈……”
卫广指着安仕黎哈哈大笑。安仕黎顿觉难堪,没好气地回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太过突然,猝不及防罢了。”
“是是是,安先生如此神勇,连宣国大军都不怕,还会怕这什么的蝙蝠?”
卫广还在笑着,安仕黎更没好气了,“哼”了一声,说道:
“别笑了!有功夫笑,还不如找找有没有水井,我们的水不多了。”
“那好!”看向漆黑一片的屋子,卫广的脸上又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怀笑,“我去找水,就劳烦安先生您先收拾收拾屋子。”
“知道了,快去吧!”
打发了卫广,安仕黎拍了拍手,心想着刚才只是太突然了,不就是黑点吗?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回头看向屋子深处——屋子里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仿佛一道幽暗的深渊,向他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就等着他进入,然后把他吞没。毛骨悚然间,安仕黎似乎可以听到有恶鬼的低语之声从这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传出,令安仕黎骤然间感到脊背发凉。
他立在门口,紧紧地握紧着归易剑,似乎是要应对下一秒即将朝他扑来的鬼魅。犹豫好一阵,安仕黎往后退了好几步,再连忙转身快步去寻卫广。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找水!”
“哈哈哈哈哈……”
不远处爆发着卫广响亮的大笑声。
两人很快找到一口可以使用的水井,把水壶给灌满,又接了不少水拿去喂马。随后,两人一起去到那间屋子里,卫广拿出火折子一点,顿时就令小屋重获光亮。
“你有火折子怎么不给我?”
“你也没问我要啊!”
卫广笑了笑。
两人用茅草堆出了两张凑合过去的床榻,卫广将怀里的骨灰罐小心翼翼的放到一边,然后顺势往茅草上一躺。安仕黎看了看那个骨灰罐,这时他还没什么睡意,就和卫广寒暄了起来。
“能和讲述一番你和你的这位已故的老友的故事吗?”
“他吗?”
卫广看了一眼那个普通的骨灰罐,一时间心情格外复杂。过了一会儿,卫广开始了讲述。
“跟我认识挺早的一个哥们吧。我呢,是东南那边的人,你肯定知道,东南那边一直闹海盗,我最早是跟着马灿将军在东南剿匪,好不容易有点进展,后来马灿将军被贬,我又被调到了萧嘉老将军麾下对抗凝国人。但凝国的那个老叶潇确实是了得,萧老将军虽然是良将,可惜还是吃了叶潇的亏,我们被打散了,嗯……我就成了逃兵。
刚好我又听闻林元帅招募兵马,我想着混一碗饭吃,就又投到了林帅麾下,也认识了我这个老友,因为他瞎了一只眼,我们都管他叫李瞎子。当年和燕国人大战,又遭受凝国人和宣国人的围追堵截,我和他算是我们那个营里仅存的几个活下来的。之后我们就在林帅麾下对抗宣国人,交情也算是深厚。林帅啊!那确实是一个英雄啊!我们本想着跟随林帅一定可以做出些功绩,但林帅也被害死了。林帅死后,我们继续跟随石将军,一路上刀光剑影都习以为常了,什么硬仗、恶仗都打过了,可在丰平战役,我们还是栽了。先是我中箭落马,李瞎子跑来救我,也让宣国人砍翻了。我们两个都成了俘虏,结果我扛住了,他没扛住,在你来之前不久,他就死了。”
卫广的语气格外平静,没有多少深沉的悲痛,同时也失去了他一贯的风轻云淡,可正是这一股平静,令安仕黎从中体会到卫广独有的忧伤。安仕黎一直都能察觉到,这个满脸大胡子又邋遢又爱赌的汉子并不似自己长久来看到的那般轻闲,这份轻闲,或许正是他面对重重苦难与坎坷的办法。他未必真的那么不在乎,可他总是会让自己显得那么不在乎。
安仕黎因卫广的话而有些动容。他默然了好一阵,气氛猝然间就有些忧伤,最后还是卫广爽朗的笑声将之驱散。
“哈哈哈哈……往事如浮云呐!不提了不提了!安先生呐,你应该有家室吧?”
“哎?”安仕黎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是啊。我的妻子在我的家乡,她是我在这个世上遇到的最好的女子,我披荆斩棘、赌上一切,为的就是能让她能过上幸福的日子。等我将来显赫了,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风风光光地把她接到我的身边来。”
“这样啊!”卫广的眼里透着憧憬,随后这抹憧憬又被感慨替代。“其实我离开家乡去投军的时候,也是想着能让我的家人过上好日子。那个时候我不仅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没多大的孩子,男孩。可我这一去呀……就是十多年,我辗转各地作战,转眼间就是十多年啦!十多年我都……不曾回去,他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呢?我的那个儿子,要是平安长大的话,会不会连我是谁都不认识呢?哈哈哈哈……正常正常!毕竟也都这么多年了。”
卫广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安仕黎惊讶地看向了眼前这个背井离乡十多年的男人,想到了自己一样也背井离乡很长时间,还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或许此刻她正坐在床榻上彻夜未眠地遥望着门边,等候着自己的归来……他的心口隐隐一阵刺痛。
这时,安仕黎却注意到卫广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注视向了自己,那双眼睛里,刻着坚定,写着期待。他微笑着说道:
“放心吧!或许我是没这个机会了,你肯定还有机会回乡的。”
“你……”安仕黎呆呆地看了卫广好一阵,不知为何,眼角有些酸涩,“你也一定会的!我们都……都会回家的。”
卫广笑了笑,目光又望向了那个骨灰罐子。
“哎呀!家吗?好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但家这样的地方注定是安歇的地方,而不是前进的地方。咱们若是要前进,自然就得离家。我呢,也是这样想的,人嘛,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可以离开家,当他死了时,不能不落叶归根。如果说人死去时都不能回家,还是做一只孤魂野鬼飘荡在异国他乡,那该有多可怜?一个同乡都遇不到,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就算想吃些贡品也不知道找谁去讨要,清清凉凉、漫无目的游荡在人世间。未免就太凄惨了,还是让离乡的魂灵归去吧!那里有父母、有长辈、有兄弟、有姐妹还有朋友……可以在这里得到亲人的抚慰,洗却旅途的风尘,笑谈一辈子的奇闻逸事,从此不离不弃……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最重要的是,不会被人遗忘,一个人会死两次,第一次是在他身体死亡的时候,第二次是他被人遗忘的时候。”
“被人遗忘吗?”
安仕黎轻轻一声苦笑。他一路走来,为的不也是不被人遗忘吗?如果不能证明我曾经活过,那么谁又会在意我的死去?这句话一直被安仕黎铭记于心。
“放心吧!”他看向卫广说道:“你的这位老友肯定可以回家的。”
“嗯。”卫广说道:“他和我说过,他在老家有妻儿还有一个老母,交往不错的邻里街坊也有不少。这么多年来了,他母亲或许不在了,但应该还能把他的遗骸交到他妻儿手中。可惜今天走了一路都没找到这李老庄在哪,明天我们再试着找找。”
有关亡者的话题暂且告一段落,安仕黎思索了一阵,向卫广询问道:
“你曾经在林元帅的麾下作战过,能给我讲讲,林元帅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
“他啊!”一提起林骁,卫广的眼里仿佛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我可以怎么说,凡是接触过元帅,和他一起共事过的,没有人不觉得元帅是个盖世英雄。他很了不起,非常的了不起。他这个人啊,心里头烧着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周围人都心灰意冷时,他的斗志仍旧高昂,像是不会疲倦似的。底下人再怎么消沉,他都能让他们振奋起来。靠着他无与伦比的魅力,他团结出了一帮对他死心塌地的部下,率领部队攻到了燕国国都,打得燕王老儿是抱头鼠窜,甚至能让嫌隙无数的三国都摒弃前嫌,携起手来对付他,这才勉强战胜了他。到了踏北,他再一次发挥着他的魅力,建立了一道坚固的踏北防线,被宣人欺压多年的踏北军甚至隐隐有了反击之势。如果他还在的话……我们现在的日子就好过咯!石将军他们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我那个老友,或许也就不会死了吧。”
安仕黎的心中怀揣着憧憬。他的心中有两座来自大昭的山峰,一座是元帅林骁,他是大昭武人的楷模,也是无数黎民百姓的英雄,他抗击敌虏、保家卫国的事迹早已是家喻户晓。许多大昭百姓在门上不贴门神,而是贴林骁。成为像林骁那样破敌守土的将领,一直以来也是安仕黎的愿望。
这第二座,便是大昭文人的楷模,士林领袖王洵。王老大人年少成名,连中三元的事迹始终为士人们津津乐道,但王老大人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刚直清正的风骨。他在地方时各种惩治贪腐、振兴民生的行径使他得到百姓拥戴,任职中央后与奸臣严万忠一党对抗又让无数士人对他由衷敬佩。王老大人同样也是安仕黎心目的偶像,他的风骨与气节,一样是安仕黎效仿的对象。
夜色更深了,安仕黎听见一旁的卫广已然呼呼大睡。是时候不去想乱七八糟的,赶快入梦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呢。安仕黎躺在茅草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两人醒来后就决定继续赶路。借着清晨的光亮,两人得以看清这一坐落在山林里的小荒村。褪去夜晚的惊悚外衣,这一看起来还挺大的荒村就只遗留下破败、荒凉,寻不见一丝生气,令两人心中都不禁升起一丝感伤。
安仕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百姓啊!天底下像眼前这样的荒凉破败的村庄还有多少呢?流离失所的百姓又还有多少?繁荣啊繁荣,这美丽的饰词到底用来欺瞒谁的?
“安先生呐。”此情此景,卫广不免感到了悲凉,“你说说,这村子以前是怎么样的呢?”
安仕黎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卫广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去,不再注视着这片村庄。他对安仕黎说道:
“行了,去日难追,咱们还是走吧!不远处能听到河流声,我们沿着河边走,应该找到人家。”
两人骑上马,继续着他们的旅程。
没有了黑暗的普覆,未知的爪牙也都渐渐隐去,这座茂密山林里不再显得阴森恐怖,伴随着山间清脆鸟鸣和河边潺潺流水,这里转而遍布祥和与安宁,成为了一处赏心悦目的胜地。
景色虽不错,遗憾的是两人行进了很久,仍然找不到人烟,就仿佛他们被抛到了一处世外之境,只能寻觅到自然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