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亦扬那个小女朋友,明显是带着一肚子气从二楼下来的。
高跟鞋跺得咔哒作响,林巧微恼着俏脸,绕过了整个酒吧中心的那座玻璃台展柜,路过还瞪了玻璃柜内一眼,才踩着玻璃阶梯下的碎星流河上了沙发区的c位。
隔着好几步,她就委委屈屈地往张开胳膊的祁亦扬怀里一扎:“你朋友他欺负我!”
酒吧里音乐躁动,真皮沙发里的一群人交换眼神,满桌都跟着无声地乐。
祁亦扬也笑,他揉了林巧微后脑勺一把:“说了他不吃你那套,你不信,非要去碰一鼻子灰。”
安抚完小女友,祁亦扬就晃着酒杯,朝桌旁看热闹的那些人示意:“刚刚赌输了的,全都自觉罚酒了啊。”
有几个认命举杯。
林哲坐在胜利者一方,八风不动,且对于他们这种对庚野的认知的浅薄程度嗤之以鼻:“一个个想瞎了心了。他要是真那么好钓,惊鹊的名字能用到今天?”
“什么意思?”旁边女生藏着鄙夷地瞥过林巧微,听见林哲的话,她好奇回头,“这家酒吧的名字还有什么渊源吗?”
酒意上头,林哲刚想说什么,冷不丁反应过。”
“还能什么渊源。”
搂着林巧微安慰的祁亦扬转过来:“自然是和那个甩了他的白月光前女友有关系。”
林哲暗瞪祁亦扬。
今晚这桌旁的,都是祁亦扬叫来的本地朋友,最多对庚野有所耳闻。真论算得上知晓庚野那点陈年旧事的,桌上也就他和祁亦扬两人。
他没说,祁亦扬这狗东西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把话题往那个他都不敢提的名字上引。
铁定憋着什么坏。
果然,祁亦扬话一出,好几个仰在沙发里的都立刻坐起来了。
“庚野?他能有白月光??”
“妈的,难怪顶着那么副皮相还守身如玉……”
“何方神圣啊,敢甩他,这么牛逼?林哲哥,快给我们几个讲讲呗!”
“不是,这还有天理吗?他都长得那么吊了,多少女的追着跑,他还有得不到的白月光,那我这样的算啥?”
“算舔狗。”
“滚!!”
林哲不想理会他们,往后仰靠着装听不到。
但拦不下那些嬉笑怒骂的杂声,混着音乐入耳,在酒意的摇晃下都化作规律不齐的白噪音。
像置身于一场在记忆里滂沱的雨,叫林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他讳莫如深的女孩。
林哲记得第一次见她那天,刚在庚野的陪同下打完了一场狼狈的架。
“狼狈”自然是对他和对面的男生们而言的,庚野和他们不一样。他在雨里踢人的动作都干净利落,少年被雨水打湿的t恤下摆贴着腰腹,勾勒出薄而分明的肌理。模糊的美感,恣意的雨落,流畅得像一组在雨中无限拉长的慢镜头,把那个场面弄得像一部动作大片。
而作为真正的当事人,林哲那天最大的戏份,是充当庚野脱下来的那件白衬衫的挂衣架。
但考虑到那场打架的起因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撬了别人女朋友,庚野是来救他狗命的,所以林哲也不敢对自己被比成了弱鸡这件事有什么异议。
并且在打架结束后,他先跑出去,问过卖完了伞的小卖部,又到巷外去找雨伞雨衣。
恰好是他抱着雨衣回来,要进巷口时,迎面跑来一个穿着他们宣德校服裙的女孩。
她出来得有几分匆忙,险些撞着他,于是从并不明显的惊慌里望了他一眼。女孩生了一副精致又冷淡的模样,乌黑的睫被雨水浸得湿润,眸如青晓,唇是一抹雨雾点开的绯色。
林哲那一秒忽然从他贫瘠的语文知识里,翻出了他学过的一首诗,叫《雨巷。
他觉着那个叫戴望舒还是林望舒的作者,写诗前一定也撞见过这么一个姑娘。
可惜他撞见的这个姑娘不叫丁香。
她叫别枝。
知道这件事是打完架的第二周,在学校。
那周学校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庚野。打得对面几个男生没来上学的那场架,给庚野留下的只有眉骨尾处的一处蹭破皮的小伤,以及指骨节位置的几处擦痕。
庚野打架虽然谈不上家常便饭,但也并不罕见——
真正罕见的,是那天庚野拎着白衬衫到学校时,眉骨一侧,斜斜贴了块创可贴。
粉色的,上面还印着只小黑猫。
女生们说那是《百变小樱里的一个卡通形象。
于是那天课间里,所有人都在讨论,争辩,打赌:那个创可贴到底是庚野哪一任女朋友送的。
没人猜得到。
连林哲都好奇,他是最早见到那盒创可贴的——在前一晚进了巷子后,他看见庚野随意折着长腿坐在台阶上,一把撑开的陌生的伞被他握着,给小黑猫遮雨。
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就是那盒粉色的创可贴。
彼时塑料袋被雨水打湿,沾满了晨露似的,紧贴在创可贴盒子上,少年修长指骨将盒子捏得很紧,像是饶有兴味地在对着它想。
林哲第一直觉,觉得那把伞和那盒创可贴就是那个跑出去的女孩给庚野的。
但很快他又否认。
那个女孩看起来实在太过安静又乖巧,像是该被摆在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里的洋娃娃,怎么会愿意和他们这样的“坏学生”发生交集。
更别说,那时庚野还带着满身的戾气,狼狈和伤。
说是被庚野抢走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于是林哲像旁人一样旁敲侧击,庚野却不提。
直到课后篮球休息区里,被男生们问得烦了,他才按着眉骨上那条创可贴覆着的伤,靠在体育场坚硬的石阶前,少年遮过了金发下的眉眼,笑得倦懒又骀荡。
“雨里的田螺姑娘,行了么。”
男生们嘘声,起哄,庚野也不恼,懒洋洋地靠在那儿,任他们玩笑。
那时林哲没看到,庚野仰眺着的方向,是篮球场对面的宽阔操场,还有个班在里面上体育课。
那个班方队里,站着个陌生又漂亮的小姑娘。
谜底揭晓在那个周五的晚上。
还是一场临时篮球赛,庚野和他刚到场。祁亦扬被班里男生叫下场,突然说不打了,班里出事了。
那时候祁亦扬是理科实验班的班长,能评优秀干部的三好学生代表,校服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每个学期都在红旗下讲话的那种。他们班新转去的那个转学生,被邹雪婧带人堵了。
邹雪婧是宣德私立中有名的小太妹,刺头一个,长得还可以,但年纪不大就学那些浓妆艳抹,每次整顿风纪,她也是重点盯梢对象。
“这个新学生,漂亮是漂亮,但也太傲了,就跟一小天鹅似的,对谁都不搭理,”,“这不,今天把邹雪婧惹了,去找了她干哥哥,来我们班堵人,非要给她点教训。”
怕闹太难看,祁亦扬作为班长,只能回去看看。
庚野素来是不喜欢掺和这类事的。
但那天,林哲亲眼见着一颗篮球从他瘦长的指背前一撩,空落在地,那人懒耷着眼,像随口问了一句:“叫什么。”
“啊?”
“你们班那个转学生。”
“别,别枝啊。”
“……”
于是十分钟后,站到了祁亦扬班教师门外的,就成了他们三个。
三人到教室外的时候,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已经围进他们班里了。
兴许是那几个男生长得实在太像大猩猩了,也就显得空地中间那个女孩看着格外纤弱。她抱着胳膊蹲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缩着,像极了那天庚野从水沟里捞出来的呛得半死的小黑猫。
瓜子脸,下颌很尖,唇色都咬得苍白,只是乌黑的额发遮下来,看不清她神色。
像是疼极了的模样。
林哲看了一眼,就愕然转向庚野:“哎她不是那天那个——”
林哲没说完,因为他发现庚野认出来了。
或者说,庚野来之前就知道。
那点懒骀的笑意正从少年眉眼间剥离,像光褪作阴翳,他按住挡在前面的男生的肩,将人拨到一旁。
对方刚要发作,扭头一看是庚野,立刻敢怒不敢言地缩了回去。
长腿踏出,庚野正要迈进那片包围圈外的空地。
“你可真是娇贵哦,不就撞了一下胳膊,还疼哭了?装给谁看呢?”
邹雪婧气得声音都尖。
林哲也震撼,在旁边问周围人:“撞了下胳膊?就哭了?”
“是啊。”
“哎哟,我还以为是给她打了呢。”林哲松了口气。
“……”
庚野停住了长腿,微微偏过脸。
要不是林哲了解他最深,都要怀疑,他是想低头去分辨蹲在地上的女孩是不是真哭了。
而邹雪婧那边,大概是她身旁那位干哥哥说了什么,她压着火没好气地转过去:“这样,你过来给我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
“……”
蹲在地上的女孩似乎说了句什么,教室里有些压低的环绕噪音。没人听清。
邹雪婧气得冷笑:“说什么,听不见。”
她故意晃着手里拿着吓唬人的小美工刀,比量着给自己修指甲的模样:“道歉声音这么小,没吃饭吗?”
庚野身后,祁亦扬似乎回过神,无奈站出来:“邹雪婧。”
邹雪婧回头看了眼。
瞥见站在祁亦扬身旁那个张扬夺目的少年,她不由地僵了下,把探出去的脚尖往回收,声音也放轻了:“祁亦扬,我就教育她一下,你别管。”
祁亦扬语气温和地劝诫:“你吓得她话都说不清了,就不要再——”
他话音停住。
站在他身旁或身后,除了一直望着地上蹲着的女孩的庚野外,其余人的目光也不由地顺着祁亦扬的视线朝那个蹲着的女孩望去。
林哲记得清清楚楚,别枝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来的。
安静,无声,眼睫长长地垂着,还缀着泪。
她真的哭过了,眼尾和细白的鼻尖都沁着红,叫人想起雨后被揉碎在指尖的某种花瓣。
但她眼神里是淡漠的。
接近于了无生息的寂静,就如同一场冬雨过后,被封冻在冰里的一朵将死又含苞欲放的花,那种沁透人心的冷淡。
那个神情和她脸颊上的泪痕,形成了一种叫林哲难以言喻的,弦绷弓张一般的压迫感。
她就那样走过去,没有情绪,像无害的猫,眼神和气息都静谧。
别枝停在了愣住的邹雪婧面前,抬起纤细的手腕,她握住了邹雪婧的手,轻压上她攥着美工刀的手指。
“喀拉,喀拉……”
美工刀被一寸寸推了出来。
刀尖薄凉锋利。
原本的吵闹不作。
包围圈里外,所有人都像被一个暂停键给控住了,死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