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骤然震动起来,叫她惊醒,像是某种栗然的预感,她望了一眼吊瓶,第一瓶才刚下去二分之 一,她睡过去应该没有十分钟
别枝想着,下意识地接起了电话“别枝,你在哪儿呢?!”毛黛宁在电话对面声音喑哑,急得带上了哭腔,“你快回学校 乌 楚!乌楚她要跳楼!!”
输液椅上,女孩蓦地睁大了眼 下一秒,她抬手拔了输液针,拎起包,晃了下身,顾不得扶稳就往外跑去
“哎?哎!你没输完液呢——去哪儿啊?!”路过的护士惊得在后面扬音 女孩的背影却早已消失在走廊上来往的病患间。
别枝是忍着一路的眩晕和恶心回到学校的,唯—庆幸的就是她输液的医院离学校很近,不到一站 公交,她是跑回来的。
进校门时,心跳几乎已经要爆表,太阳穴都跟着实突直跳 却顾不上了
“别枝!这儿!”毛黛宁连军训服都没换下来,满头大汗,拉上别枝就往校内跑。
别枝压着呼吸间跑出来的血腥味道:“什么楼?” “快完工的那个实验楼!他们天台正在加装防护栏、忘了上锁!
“几层?”
“五楼,五楼还是六楼来着?”毛黛宁快急哭了,“我也不记得了,乌楚她就指名要见你一面 ———说其他人谁敢过去她就直接跳下去!“
别枝没有再问,她压着呼吸,还要节省力气,从烧得混沌的脑袋里拼命组织思绪
技巧。
心理疏导技巧。 倾听、视角转换、支持系统,还有什么,什么来着….
真正到了人命一线的关键时候,那些纯技巧性的东西根本无法梳理
别枝咬得唇角似乎都破了,痛意直逼泪腺,她却分不出一丝注意力 新建起的那栋实验楼终于近在眼前。
为了避免楼下聚众,影响到乌楚情绪状态,学校显然已经对实验楼附近做了封锁 别枝情况特殊,畅通无阻上了楼。被毛黛宁拽到五楼走廊上的刘浩昌等人面前时,别枝扶着膝盖,几乎连一丝力气也挤不出来了。
刘浩昌正对着脸色青白的方德远暴跳如雷:..…你不清楚?你怎么会不清楚?!你才是她的辅 导员、她为什么要见的是别枝而不是你?!
方德远颜抖着手扶了下眼镜:“兴许……别枝和她有什么私、私人恩怨?”
“方德远!”毛黛宁出电梯时正听见这句,不高的身体里迸出的一声咆哮,差点把方德远吓趴 下。 她拉着别枝冲过去:“你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干脏事!你踏马污蔑谁呢?!你——“
...好了。
别枝气短地反复呼吸,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最后深吸了口气,“之后再说、乌楚在哪?” 有人指天台的门
刘浩昌脸色难看:“别枝,你上去以后,一定要安抚住她的情绪,那个女生她现在很激动,除了 你谁也不见,我们一露面她就要往外跳,你——"
“我知道。”
别枝再次深呼吸,试图压下那种眩晕感:“知道是什么事情刺激到她了吗?”
“不清楚!没人知道啊!
“报警了吗?”
“早就报了,但这会正是下班高峰,消防车才刚到校外——
“好,我进去,我来。”别枝按下众人,她深吸了口气,整理跑得凌乱的头发和衣服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必须平稳。
只有一个平静、成熟的成年人,才是乌楚此时此刻能够信任和依赖的对象,她不能让自己看起来 比她都虚弱、崩溃。
几十秒后。 别枝推开了天台的门,一步踏进了金纱漫天的黄昏
实验楼的天台是最后一道施工程序,防护栏还没有安装好,底座低矮,只比地面高出十公分左 右。
而乌楚,她就坐在还没有来得及安完防护栏的一截底座旁,双腿空悬在外没来得及清扫的工业粉尘和杂物堆积在旁
别枝想起了她前夜高烧的梦 这一幕真是该死的熟悉,但当初她只是在二楼,窗户,摔下去最严重是骨折,而现在….
她望了一眼腿边没加防护栏的楼外
五层。
看一眼都叫此刻的她头晕目眩 摔下去够内脏四分五裂了。
“——谁?!”
天台边的女孩受惊似的,猝然回身,苍白的脸上是被惊恐放大的眼
“乌楚,是我,“别枝一秒定神,“你让人找我来,所以我来了。
“别老师
女生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落下去
到此刻,即便是黄昏里天光昏昧,别枝也看得清楚,女孩身上的衣服破旧,又蹭满了灰尘,像是 在什么污泥堆里滚过。
“你别!别过来!”乌楚似乎是察觉她到了大近的距离,忽然又紧绷起来,身体在天台边摇摇欲 坠,“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好,老师不过去,老师就在这儿。“
别枝抬手,试图安抚她情绪,同时放慢脚步,让她清晰看见自己一点点停下来。 她转换措辞。
“我就在这儿,乌楚,你有什么话,全都可以告诉我。我跟你说过的,对吗?”
“对,你说过..乌楚眼圈再次红起来,“你让我给你发信息,我一直没发..不、不是为了省 钱,我都打算发给你了...可是手机,手机被摔了...他们说它是破烂...
别枝一窒。
“那是我家花了好多..好多钱买的...乌楚抽泣着,“我不敢跟我爸说,他一定会打死我 的….对不起老师,我骗你了,我没钱还你....我就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可是我连电话都没有,对不 起….
乌楚一声声的道歉叫别枝心口梗闷。 那种窒息感愈发翻涌上来,像是深海,呛人的水要溺过她口鼻。别枝慢慢蹲下身:“乌楚,你听老师说,没关系,真的。” “老师,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的啊?”乌楚哭得红肿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泪水满涨,坠下, “为什么他们都能活得很好,活得很幸福,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这样….我好难受啊,人为什么要 活着啊……活着好累、太累了,我一个人坚持不下去了..
别枝停在那儿
泪意上涌。
她曾经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活得 幸福、自在,为什么偏偏是她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可是命运从来不回答任何人
“乌楚,你听老师说,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乌楚抽泣着,擦泪看她。
“你今年18周岁,对不对?” “嗯”
“老师我跟你这么大的那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月份吧,”别枝轻吸了下鼻子,压下泪意,勉力 笑起来,“那年我收到了医院的确诊单,它告诉我,说我确诊了遗传性卵巢癌
乌楚惊骇地抬眼
“我的外婆是死于这个病,去世很早,我没有见过她,我的妈妈也是这个病,遗传性的,”别枝 轻声说,“她很年轻的时候就遇到我爸爸了,她也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变基因,她告诉了他,但他很可 怜她,所以他们相爱,结婚,还想要一个孩子,即便害怕,她还是没有提前做切除手术... “我妈妈在27岁那年生下了我,也是那一年,她确诊了卵巢癌
“他们一起彼此扶持过六年的时间,六年,听着不久对不对?但其实很久很久,久到足够把所有 的爱和承诺都消弭,变成厌恶,痛恨,到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
乌楚嘴唇颤栗,像是难以置信,“叔叔抛弃了,阿姨吗?”
“是啊。"别枝声线微颜,还是竭力让自己平静带笑地说出来,“他放弃了她,在她最需要支持 的时候,然后转头就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她停顿,去找女孩的眼睛:“所以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只比我 小七岁。“
乌楚嘴唇轻颤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是啊,那时候我也不明白,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凭什么这些要我来承 受,我做错了什么?“
乌楚颤栗着眼眸看她,盯着她的唇,像是在等一个渴望至极的答案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别枝轻声说,她看着乌楚,像是看着过去的那个自己。 “永远有人相对幸运,也永远有人相对不幸着。
“即便是纵向看自己的来路和归途,也是一样的。你是一路走过来的,对吗?你离开了你原本的 学校,你是他们之中最杰出的一个,你比他们看到了更多的风景,也承受了比他们更多。可是那些更 多里,我们总会遇到那么几个相对幸运的时刻,让你觉得天边的晚霞很美,觉得头顶的云很漂亮,觉 得有一瞬间的风吹过去,带着凉爽的花香…
“乌楚,这一切,都只有活着,才能感知得到。 乌眼泪垂洒,哽咽,“可是老师,我怕,我不知道还要经历什么…
“是啊,老师知道,老师也有过很累,很怕,想要放弃的时候 别枝对上女孩的眼睛
“我不会骗你,活下去很疼,真的,比长眠不醒疼多了,这个世界总是能在你以为自己背着龟壳 固若金汤的时候,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击垮你,可是乌楚,就是会痛,知道痛的对面是什么,会渴望着 朝对面走过去,那才是活着。
“你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让自己努力了这么多,你看,你的对岸就近在咫尺了。
别枝朝乌楚伸出手。 在这许久的交谈里,她一点点挪近,靠向那段没有防护栏的天台边沿
别枝轻声说
“咬咬牙,走下去,不会像跳下去那么快,会崎嶇、艰难得多,但是会踩上实地。 “踩实了这一步,然后是下一步… “总有一天,我们会翻过这座山去。
女孩眼底强撑的情绪终于破碎,像泄洪,她颤声低头:“老师…. 别枝眼底绷到快要断裂的弦终于略微松弛 她知道,她把这个女孩救下来了她蹲在那儿,朝女孩伸出手,离她咫尺之距:“来,握住我的手,先让我陪你一起走下去,好 吗?”
...。“
乌楚擦掉眼泪,扶着天台边沿,艰难地起身
垂在外面的腿折回,踩住天台边沿,她扭回头去握别枝的手 然而就在这一瞬,天台门的方向,别枝身后,兀地响起了凌乱上楼的脚步声
.…!”
乌楚受惊,猛地抬眼。
就是这一分神的刹那,她踩在天台边,穿旧的早就磨平了花纹的鞋底踩过那些堆积的施工粉尘 却没站住,狠狠地向外—滑——
“小心!!”
天台门方向惊声连起。
要喝退来人的别枝猛然转回,瞳孔一缩。 乌楚已经满是惊恐地向后跌去:“老师——
“乌楚!” 那—瞬间太短,不足思绪
别枝只是本能地从蹲姿起身扑向前,想要拉回倒下去的女孩的手。 她拉住了。 但是她拉不回
无处借力几近平坦的天台边沿。 高烧虚弱了三日的身体,在这一刻以眩晕感给了她最残忍的报复——
咫尺间,两道身影前后坠了下去
“别老师!!!”
“别枝!!!”
别枝听见了毛黛宁嘶哑的声音,被撕碎在了很遥远,很遥远的风里五楼的距离太短暂,坠下不过刹那
在那一刹那里,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无数道人影,却停留在最后的,唯——个念头上。 她拨出去的最后一通电话,原来还是给他的。
希望庚野这辈子都不要知道
希望他
替她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