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在短暂的亢奋中,突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感觉?
在电流以这种速度通过身体的那一刻,陶雾的大黑车感觉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强大的电阻使电机瞬间发热,四轮飞速旋转,磨得地上滋滋生烟。
大道亨通,众车非车,他们仿佛短暂地放弃了肉体,变成了可以穿越任何障碍的灵魂,在拥挤的城市中一马平川。
自动驾驶、紧急避险、甚至后视镜统统成了摆设。但油门、刹车、悬挂、轮胎、和720度旋转的方向盘却第一次融为一体,得到了近乎升天般的升华。
大黑车仿佛一个头一次跳入泥坑的孩子,扎进如浆似粪的大池子里,纵情放肆地地尖叫呐喊。
原来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
这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头一次接近自己速度的极限。它越过一洼雨沟,轮胎颤抖着弹跳,一瞬间四轮悬空,世界静止,空气都凝固了。是的,不需要翅膀,它在飞翔——
——刹那过后,它结束了第一次试飞。
他优雅地着陆。
嗤啦!底盘擦破了点皮。
那又怎样?
现在它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男子汉怎能不流点血!
它就这样一路疯叫着驶出城市,离开柏油路面,踏上从未体验过的老旧的水泥路,在一片安静的小树林里,猛地刹住了脚步,在地面留下两条骄傲的胎痕。
“难怪你一定要我坐一次你的车,果然终身难忘。”小玉说。她松开顶棚拉手。她攥得太紧,手上一块红一块白的。
“30分钟的路程,只需要10分钟。”缙云难掩得意。
“真了不起。”小玉脸色铁青,转头看了一眼后座,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和小左有仇吗?”她颤抖地解开安全带。
“没有啊,我们可是铁哥们。”
“他最好真的是铁做的哥们。”她跳下车,开打后门。后座上空空如也,地上散落着一具扭曲的人体,完全失去了意识。
昏迷是神经保护大脑的一种方式,借由短暂的宕机不仅可以跳过一时的痛苦,还可以避免永久性的心理伤害。
“昏过去了。”小玉摸了摸那人的脉搏,“还好,还有半口气。”
“他还真是脆弱。得让他的狗带着他多去拉练几次了,就像在军队里那样。”他把伤患抱下车,朝最近的建筑物走去。
他们穿过如棋盘格子般整齐的桑树林,沿着树林中间孤独而笔直的小路走向建筑的正门。
林地里长满青青绿草,小路两侧则种满了淡黄色的玫瑰,修剪得浑圆饱满。
小路尽头矗立着一栋二层高的白色小楼,既像教堂,又像别墅,左侧又长又尖的屋顶仿佛一支倒栽的冰淇淋甜筒;屋檐下一圈等距的彩色玻璃像点缀在冰淇淋上的彩色饼干碎,增强了小屋的宗教色彩。
屋顶的两端仿佛被两只无形的手提住,像少女用她纤细的双手左右提起裙子,将自然下垂的裙摆和裙上的层层花边化作屋顶,遮住了害羞的可爱小屋。
正当他们要走进裙摆的下方,门提前打开了。
一位身穿白色礼服的男子缓步推开一扇奶油色木门,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留着半长过颈的黑发,温柔自然地卷曲着。他一只手按在胸口,微微俯身,细密油亮的长发如柳条般轻轻摆动,拂过细长的手臂。另一只手伸向客人。
“我一直在期待你来。”他的声音温润如春,一双金光四射的明亮瞳孔照的小玉不敢直视。
“这次出了大事,非得你帮忙不可。”
“我从没期待过你会带来什么好消息。”他一边说,一边将大门完全打开,接过缙云怀里的伤患,边走边说:“光明背后总是黑暗,每件事情都有它的代价。想要和你见面聊几句,这就是必要的代价。”
他快步走进大堂,穿过如桑树林一样整齐的长椅,把伤患放在大堂正中间的长方形石块上。
这是一座灵堂。是这个世界里人们死亡前后必来之处。
人们在这里接受灵魂的安抚,以平息灵魂的怨气,大大降低变成怨灵的几率,做到真正意义的安息。
从外面看很像教堂,可进到里面才发现完全不一样:一进门便是下坡,整间屋子的所有方向都朝正中间倾泻,那长方形的灰白色大理石桌就建在中间的最低点。许多仪式性的道具摆放在桌子两侧。
正上方,几根金线连接着百来只青蓝色的滴水琉璃瓦,悬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地螺旋向下,指向最底层的莲花状的琉璃碗里,碗底距离石桌台面约有一米。
水滴在琉璃瓦面上极其缓慢地流淌着,从最高处一层层向下,最终滴入琉璃碗中。
滴答。
在空旷高深的建筑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这一大串深色的奇特物件格外显眼,因为除此之外,大堂里的地面、墙壁、天花板、无不是雪白一片。他伸进口袋动了动手指,灯光打开,高耸的拱顶上挂满吊灯,照的屋内一片惨白,仿佛要竭力逼得一切黑暗无处遁形。
等他再伸出手,指尖上已多了一只极小巧的剪刀,随着手指拂过伤患的胸口,衣服便如雪花般片片落地。
“你要不要先听听事情的经过?”缙云忍不住问。
“他就是医生?”小玉问,“我是说,他就是安抚师?就是你提过的‘那个人’?”
“我很荣幸在你眼中成为特别的存在,”白衣男子用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伤患赤裸的肌肤,像爱人怜惜的爱抚,“他是怎么介绍我的?”
“爱骚扰人的精神嫖客。”缙云揉着额头,“咱们出去等吧?”
“你确定他能治好小左?”小玉满怀质疑。
话音刚落,白衣男子转头望来。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眉眼间的世界竟是浩荡无边。
小玉与他相视片刻,突然仿佛被什么击中,一阵眩晕后,脑海中闪过无数熟悉画面。
身体似乎变成一只被风鼓满的口袋,温暖而满足,慢慢上升,轻飘飘地。
仿佛一生中所有的难过时刻都被遗忘,唯独被幸福的回忆充满。
白衣男子微笑着,介于轻蔑与怜悯之间,也介于傲慢与慈爱之间。
“太多人,固执地相信自己不过是众多基础物质巧妙拼凑的玩具,浅薄地认定一切反应不过是神经和激素的结果,感情不过是一场复杂的化学反应,记忆不过是大脑所储存排列的神经网络。他们却把结果当成了原因,彻底否认了意识的独立存在。世界上没有无意义的东西,整个宇宙都被精妙绝伦的计算包围。人是其中最精华的部分,而灵魂正是精华中的精髓。”
缙云扶住摇摇欲坠的小玉。
“忘了提醒你不要和他对视。”他叹了口气。
她闭着眼睛,露出依然沉浸在愉悦中的微笑。
“她没接受过精神防御训练的。”缙云恶狠狠地掐她人中,“她什么时候能醒?”
“掐人中是唤醒肉体的方法,可现在沉睡着的是她的灵魂。让她多睡会儿吧,这可是她第一次体验灵魂安抚。”
说到这儿白衣男子朝缙云望了一眼。
“没体验过灵魂安抚的人生实属遗憾。你要不要放下戒备试一试?”
“我体验过。”缙云瞪着他说。
“但没体验过我的。客人们都说我的安抚美妙的堪比重生。”
“我活的挺好,不用重生。”
“我可以让你重新经历任何回忆,复习曾经有过的感觉,而且沉浸其中,如临其境。”
“我看你只是想窥探我的记忆…”
“你的记忆属于你,我只想看看你的灵魂是什么形状。”
缙云伸出双手食指堵上耳朵。
看我灵魂?
那和看我裸体有什么区别?
还当面告诉我?
这人是不是有大病?
“我是来请你救人,不是多制造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索性不回应,“他们什么时候能醒?”
“这是一场灵魂按摩,而他们就像在最舒服的按摩中进入梦乡的人。你在这儿抱怨,但你不知道他们正在流连忘返。”
“…这绝对是精神毒药…”
“等他们醒了,他们会感激我的。”
“等他们醒…那我和她的晚餐怎么办?”
“精神的满足可以渐缓肉体的痛苦,忘记精神折磨,更可以止住口腹之欲。过分强大的消化系统对人体也是一种负担,需要你不停地进食以获得满足。浪费了无数粮食不说,还要花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人在吃这件事上每天至少浪费两个小时,而你只需要给我一分钟。”
“不,我要带她去吃大餐。”缙云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他们什么时候能醒?”
“一天。我通常都会让病人在精神世界里沉浸一整天。”
白衣男子面带微笑,挑衅地看着他。
“你这庸医…”缙云脸色铁青,“…我以后再也不来了!我还要向局里检举…让他们…让他们去灵魂部投诉,至少也要吊销你的安抚执照…”
“精神世界里的一天差不多是我们的半小时。”
白衣男子笑容一丝未改,却不知为何突然亲切起来。
“所以嘛,”缙云说,“每次需要安抚师的时候,我都只找你…”
“况且这姑娘只是微微体验,再过五分钟就能醒。”
他的笑容看起来更加亲切了,甚至还有点可爱。
“…和你的高超技艺一比,其他的安抚师都是江湖骗子。”
“不,也不能这么说。”白衣男子总是不合时宜地认真起来,“他们为逝者铺平通向安息的道路,是逝者临终时的最后安慰。他们就像阴间的助产士,安抚着每一个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新生儿。他们极大地降低了怨灵的数量。毕竟在慰灵师和镇魂师之前,安抚师就是人类防止怨灵的唯一手段。”
“安抚师里骗子可不少。”缙云拿出手机,“新出的全息投影关怀,你觉得有用吗?”
“确实没用。”白衣男子右手五指伸展,虚悬在病人脸上,“灵魂不能远离肉体,电子影像也不能传递灵魂安抚。如果他们真的把这种东西叫做‘临终安抚’,那就是骗子;但他们自称‘全息关怀’,虽然是有些糊弄人,但构不成诈骗。大半的灵魂在离世时都不需要安抚,他们正是‘全息关怀’的目标客户。”
“可灵魂会不会变成怨灵是无法预测的。”
“没错,就连死者自己都无法预料。哪怕是再善良温柔的人,内心的底色也可能是一个压抑了一生的魔鬼。这很有趣,不是吗?明明灵魂就是我们自我意识中最重要的部分,却居然还在和意识玩躲猫猫的游戏,披上层层优良的品格和思想,伪装得伟岸无私,几乎忘记了内心深处本来的丑陋。但如果一个人可以一生都压制住内心的邪恶,他究竟该如何被评价?是压抑本性的伪君子?是战胜了欲望的圣人?还是始终不敢接纳本我的胆小鬼?”
“人究竟是什么?也许灵魂和肉体的结合,才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人降生时的灵魂和他离世时的灵魂究竟有何不同?世界究竟改变了我们什么?我们究竟能不能通过后天的锻炼改造灵魂本性?
“我们对于解决灵魂带来的麻烦已经驾轻就熟,但对于灵魂本身的研究却少之又少,以至于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办法准确地预测哪些灵魂会变成怨灵,又有哪些怨灵会进化为恶灵。所以法律要求医院和临终者家属提前通知灵堂和灵安局,好及时安排安抚师并预备慰灵师。但这只是一次次的紧急救火,而对于火灾源头的搜索,我们始终徘徊在答案之外。
“如果灵魂的怨气会催化为怨灵,那么一个完全和谐、安宁的社会是否会渐少怨气?没错,和古代相比如今怨灵的危害大大降低,可根据统计,如果不考虑安抚师、镇魂师等灵魂工作者的数量大幅增加,只统计未被安抚的对象,则怨灵出现的概率并没有下降多少。人心中的憎意究竟和物质上的富足、生活上的便利有多大关系?和教育程度、道德水平又有多大关系?…”
缙云揉起了额头。
“妈呀。”
他非常后悔打开了这个人的话匣子。
这个人心里一定有个被压抑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