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来的巨大生灵,令坐在牛背上的晨大为震惊。
起初,她还以为那是一辆满载物品的牛车。
一路走来,晨见过不少这种牛车----赶车的大都是康人,他们既不放牧,也不种地,辗转于城市、村庄之间,以贩卖或交换货品为生,沼泽、草原、山林之中,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走得近些,晨才看出那不是牛车,而是一头身材高大魁伟的生灵。
她本以为那一对晃里晃荡的物什是车头悬挂的布帏,仔细瞧了许久才看出那应当是生灵的耳朵,巨大耳朵下面的钩子也不是形状怪异的车头饰物,而极有可能是它的牙齿,这让晨联想到了野猪的獠牙,在两根牙齿之间来回荡悠的蜷曲长筒是什么?它的鼻子?
这生灵体格虽然唬人,模样却十分憨厚。
它那宽阔的脊背上,坐着一个女人和两个黑瘦黑瘦的孩子,他们正瞪大眼睛,俯视着几乎擦着生灵肚皮而过的晨。
瞧他们那神情,好似没有见过骑牛的美丽女孩;而晨,则仰望他们,暗自羡慕他们的悠闲自在。
生灵的后面,跟着一辆牛车,牛车上“叮铃咣啷”,装着他们一家人的家当,那个赶车的男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晨,目光热烈,似乎要看透晨的衣衫。
突然,一只鞋子飞来,“啪”地一声砸落在男人脑袋之上,他却浑然不觉。
生灵的背上,响起女人的笑声,那鞋子显然是她扔的。
旦勒马放缓脚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男人投射在晨身上的目光。
“这是大象,据说这里以前炎热多雨,人烟稀少,处处是象、犀、兕,如今极少见了。”
旦面容文秀,长相里带着几分娃娃气,他对晨的照顾可谓十分周到,言行举止间也显得很尊敬。
而晨对他,只能说比对邑有好感罢了。
“为什么?是被康人杀吃了么?”
“康人的确杀了不少,皮拿去做护甲,肉能吃尽吃,象牙和犀角被做成饰物贩卖……不过,也有人说这里比以前冷了,象和犀这些喜欢热的生灵都跑到南方去了。天冷,雨水减少,地也变得干旱,咱们眼下走过的地方,原本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泽,你看看,大泽之水退却,泥土化作桑田,人们在上面种起了庄稼。”
“哼,可见天命将改,康的气数将尽!你们反康的大好机会,即将到来!”
这句话,晨说得平淡随意,旦听了却神色大变。
邑、旦、鲜三兄弟时常谈论上天、上帝、天命、气运、占卜之类的东西,声音虽小,却也被晨听去不少。
她天资聪颖,逐渐将只言片语融会贯通,大概摸清了他们在聊什么,并且从他们神情语气中猜出:他们聊这些,不是因为兴趣爱好,而是在以极其隐晦的言语探讨推翻康人统治的可能性。
她还能听出他们对康的强大以及康王是何等惧怕,如果说这一类惧怕还能克服,那么对康人后盾——上帝以及康人祖先——的恐惧可谓深入骨髓。
他们认为康人通过自家祖先垄断了与上帝沟通的途径,更何况康王的血祭是那么虔诚投入,那么触目惊心,足以感天动地!
康人统治天下是上帝的旨意,不可撼动!如果有人胆敢背叛康人,那么他必定会受到上帝的残酷惩罚!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盩人侥天之幸反康成功,以康人之众,再借上帝之力,照样能够把盩人吞噬、剿灭!
对于这些,他们兄弟几人深信不疑。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心中藏有阴谋,就少不了疑神疑鬼,他们总觉得上帝和康人的祖先一个个神目如电,在盯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为此他们每日都生活在疑惧之中。
因此,晨的这句话对于旦而言,不啻一道霹雳闪电,将埋藏在旦内心深处的秘密劈了个底朝天,劈得他呆若木鸡,面如死灰。
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问道:“你……你说什么?”
晨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装聋作哑!”
旦又沉默片刻,挺起胸膛道:“你方才所说,可是大逆不道之言!我若禀明康王……”
话未说完,就听晨又冷笑一声道:“装腔作势!”
是啊,禀明康王又怎样?她和她的族人都已经沦为人牲,康王还能拿她怎么样?去山里追捕她的父母,抓回来依旧献祭?若真是如此,那这活还不得落到我们盩人头上?
旦啊旦,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你本来是个精明之人,可在这女娃跟前怎么笨头笨脑的?
“你们几个说来说去,总是十分顾忌那个上帝,”晨不再继续嘲笑旦,而是以郑重的语气说道,“你们崇拜的,不是上天么?”
旦提醒自己,千万别再说傻话了!“有人将天与帝并称为天帝,天帝,天帝,说不定上天与上帝是一位呢?”
“好吧!先不管是不是一位,也不管是上天大还是上帝大。天下那么多部族,上帝凭什么只垂青康人?是康人比别人多长了一颗脑袋,还是多长了一条腿?”
这女娃太胆大了,竟敢这么随随便便地议论上帝和上天!不过她的话既有道理又有趣,如果不是方才紧张情绪尚未褪尽,旦肯定会笑出声来。
“康人独占了与上帝沟通的渠道,他们不允许其他各族举行与上帝沟通的祭祀。还有沟通的方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更别提他们血祭之独特虔诚!上帝只垂青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哼,你们太过迷信,以致于坏了脑子!既为上帝,必然全知全能,与之沟通哪里需要什么特别的渠道或沟通方法?哪怕你在内心与他说话,他应该照样能够听到!至于血祭,哼!他们把上帝当什么了?嗜血的怪物么?上帝既然俯视芸芸众生,就应该眷顾所有众生,而不应该偏爱哪一族、哪一人,哦,信了才眷顾,祭祀好了才眷顾,这样的上帝势利!小气!是非善恶不分!他还做什么上帝?做土帝算啦!”
这一番话听得旦一愣一愣的,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天雷就要劈在这美丽女娃的漂亮脑袋上,“咔嚓”一声,一具血肉模糊、焦黑冒烟的尸体从牛背上滚下!当他意识到晨竟然能平安无事地将这段离经叛道的话讲完时,感觉匪夷所思。
但这段话里蕴含的道理也对他形成了莫大的冲击,让他开始以全新的角度去思考上帝以及上帝以康人之间的联系。
晨看他不吭声,继续道:“你们完全不用顾忌上帝,只管大胆琢磨上帝、上天的意图,他们的意图,不就是所谓的天命么?你瞧周围这一切变化不定,不正说明天命无常么?既然天命无常,他们康人凭什么一直拥有天下,一直欺压其他各族?”
这一席话,旦听得还是一愣一愣的,只不过刚才那是一惊一乍,如今则是醍醐灌顶。迷信被晨破除,旦的思路顿时开阔明朗。
他们兄弟几人面对的死局,就此解开。
这死局的症结就在于旦及其兄弟对上帝以及康人血祭的过度迷信,对上帝与商的关联以及“天命属商”深信不疑,以致于他们一直徘徊在迷信的窠臼之中,不敢多想,或者,不知道往哪里想。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窠臼对晨而言则不存在,她一番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旦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纵蹄狂奔。
象所剩无几,不就意味着康人不再有令人恐惧的象群冲锋陷阵了么?如此一来,其军队战斗力必然大大削减。
北方逐年变冷,康王有南迁都城之意,这才大力征讨南蛮东夷,致使拱卫都城的兵力变得薄弱,这些,不都正是天命将改,康人气数将尽的征兆么?
既然沧海桑田变换无常,那天命又凭什么一直眷顾商呢?
既然康人信天信上帝,若想驾驭康人,何不在天命上做文章呢?
可是天命无常也就意味着,要确保盩人国祚永久,不能仅依赖天命,还得想其他法子,以人力将天命固定下来!
……
旦思绪纷纭,越想越兴奋,诸多想法、幻想和憧憬汹涌澎湃,令他不能自已,他想找兄长邑去倾诉、商讨,刚驱马快走几步,又勒马停住——兹事重大,不宜在这荒郊野外议论!
他过头去,刚巧碰上晨的清澈目光,不由得心中一颤。
这女娃无所畏惧,又兼聪颖,一语道破天机,让我茅塞顿开,父亲一定会喜欢她,只可惜……我们还指望将她献出,以打动康王,换回父亲!如若不然,她必定能成为我的贤内助。
得此佳妻,夫妇何求?唉——
慨叹惋惜之余,旦强迫自己平复心情,干咳一声,扬起马鞭指着东方道:“往前走,就是隞都,咱们将在哪里……修整一晚,然后渡河,过不几日,就到衣都了。”他勉强转移话题,言辞吞吐,依旧不经大脑。
“嗯,过不几日,我就被献祭了!”
晨的语气平淡,旦却好似当头挨了一棒!
两个多月的相处,旦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女娃。
他一直竭力逃避现实,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他和她在这千余人牲的陪伴下就这么永远走下去。
然而,该来的终究要来,现实冰冷而血腥,之前隐隐约约的痛楚如今变得真真切切,仿佛要把旦的心撕裂拧碎。
茫然失落一阵之后,他又开始酝酿新的指望。
此事有没有转机呢?能否不用献她就能把父亲救出呢?说不定闳夭的礼物和游说已经打动康王令他同意释放父亲了呢?
若果真如此,便是上天对我的莫大眷顾!我将一生一世虔心侍奉上天!
很快,那片已经干涸过半的大泽被甩在身后,荒草野林之间,隞都遥遥在望。
盘庚迁衣之后,隞都被逐渐遗弃,两百多年的风雨侵蚀,令原本宽阔高大的城墙破败不堪,野草藤蔓攀爬着,吞没因垮塌而高低起伏的夯土,低矮的野树肆意丛生,羊群和牧童自在地出入其间。
尽管如此,隞都的雄浑气魄依旧令人目驰神摇,与之相比,盩人的岐城不过是大一点的村镇。
况且,晨更喜欢这城墙的生机盎然,岐城的城墙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趣味。
没有了王族的威严压制以及戒律管束,城里的百姓过得更加自在适意,络绎不绝的商贾在此走货聚散,街市的喧嚣从白天延续到深夜,醉醺醺的大汉在街头流连,浴池里挤满了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
所有这些,都让晨感到盩人是何等的呆板迂腐,表面上讲尊卑、知礼节,其实生活单调乏味。
是夜,人牲的队伍在外城歇息,竟时不时有人跑来询问人牲能不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