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授业岛的第一夜，李善谷抑扬顿挫的呼噜声和卓一言持续不断的磨牙声相互交织，汇成了一篇夜想曲，吵得易小尘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没有学习道法的潜质，笨手笨脚，被黄珞璃赶出了蓬莱。

“易小尘！”

一声大叫，吓醒了易小尘，他猛得睁开眼道：“不要赶我走，再让我试试！”

“什么赶你走，再不起床，咱们就迟到啦！”卓一言大声道。

易小尘急忙穿衣，来不及洗漱，匆匆跑出了房间。

悬空阁挨着授箓阁，没有建在皈道山的山顶上，而是贴着崖壁而建。悬崖边缘有一小段类似连云栈道的台阶，向下连接着悬空阁。李善谷停在台阶前，面色苍白，身体僵直，尽管上课的第一道晨钟响起，他依旧踟蹰不前。

“晨钟都响啦，胆小鬼闪开，我先走。”卓一言一把拨开李善谷，走下台阶。

“善谷，你安心走在中间，我垫后。”易小尘拍着李善谷肩膀道，这两天相处下来，易小尘知道李善谷有严重的恐高症。

李善谷不想让易小尘迟到，硬着头皮走了下去。幸好台阶不多，三人进入悬空阁时，九道晨钟恰好响完。

悬空阁是经纬道史部的道场，凭依绝壁，旁边临着飞云瀑布，可谓气势恢宏。凭栏远眺，巨木城尽收眼底。这样的环境上课，倒也别有风味。

易小尘在蓬莱的第一讲是道史课，授课的是一位留着中分发型的中年男子，昨天的授箓仪式也曾出席。如昨天一样，这位老师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袭道袍无半点褶皱。

“贫道钱鉴阳，是你们道史课的授课老师。这个学年为各位讲授元道纪的历史，各位拿出《元道纪编年史》。元道纪始于道元前4023年，至道元前771元，时间跨度3200余年。各位翻看第一页，我们从图腾世代讲起。”

钱鉴阳的语速很慢，还拖着长调，颇有催眠的效果。

“道元前4023年之前，道史并无记载，只知彼时的人们过着茹毛饮血的穴居生活。故老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据今4万年前，燧人氏被推选为众部落的领袖，燧人氏发明语言，保留火种，开创了人类文明。当时的人类敬畏自然，崇拜动物神灵，各部落都有属于自己的图腾，这些图腾大都是神话生物，图腾作为一种精神信仰将部众团结在一起。燧人氏在位期间，世间出现了凶兽赤乌，赤乌可分身为九，以人为食，肆虐世间，史称‘赤乌之祸’。燧人氏带领众部落反抗，但惨死于赤乌之手。从此，众部落屈服于赤乌淫威之下，年年向赤乌进贡幼童幼女以苟且偷生。直至道元前3913年，伏羲被推为领袖，伏羲天赋神力，为躲避赤乌，开创了道界，随后发明了变身术，他可变成人首蛇身的法相，从此人类有了反抗赤乌的可能。”

钱鉴阳老师照本宣科，所讲的内容，道界出生的孩子从小耳熟能详，加之他的催眠语调，不少学生偷偷睡起了回笼觉。坐在易小尘旁边的卓一言口水已经流了一桌子。钱鉴阳看在眼里，也不介意，确是个老好人。易小尘听得津津有味，这段历史，不同于他在尘世所学。

“砰砰砰…”在课程上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敲道场的门。

“请进。”钱鉴阳放下课本道。

庄不拘打着哈欠，从容推门而入。

卓一言从睡梦中醒来，对易小尘附耳道：“这庄不拘也太嗜睡了吧，课都上一半了才来，看钱老师怎么惩罚她。”

易小尘摇头道：“你也挺能睡的，快擦擦你嘴角的口水。”

钱鉴阳问庄不拘：“你叫什么名字？”

“庄不拘。抱歉，不小心睡过了。”庄不拘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边走到易小尘后面大喇喇坐下。

“原来是庄小真人，不必介怀。刚刚讲到伏羲之后，后羿被推为部落领袖，相信前面的内容您也听过，我就不重复赘述了。”钱鉴阳微微笑道。

卓一言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坐在易小尘后面的庄不拘，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庄不拘毫不理会，趴在桌子上，继续她未完待续的晨梦。

“为对抗赤乌，后羿的妻子嫦娥逐渐完善了变身术。赤乌得知之后，暗中杀死嫦娥，但嫦娥生前为部落留下了她的心得笔记。后羿忍辱负重、厚积薄发，在图腾的帮助下，带领族人先后射杀赤乌九大分身，终于平定了赤乌之乱，也报了杀妻之仇。”

“我有个疑惑。”温雨城站起来道。

“你叫什么名字？”钱鉴阳课前也不让学生们自我介绍，不过以他的讲课方式，没有任何互动，也不需要知道学生的名字。

“学生叫温雨城。我曾读过一本古籍，上面说完善变身术的人是吴刚，而非嫦娥。古籍中写道，吴刚暗恋嫦娥，嫦娥却嫁给了领袖后羿。嫦娥喜爱钻研变身术，不慎变成了玉兔，失去了灵智，再也无法恢复人身。后羿忙于对抗赤乌，无暇他顾，让变成玉兔的嫦娥自生自灭。但吴刚不离不弃，为让玉兔恢复人身，他苦心钻研，终于完善了变身术，救回了嫦娥。二人将成果留给部落，避世隐居，从此再没有他们的下落。不知古籍中所写与课本中所写，孰真孰假？”

“温同学，”钱鉴阳郑重道，“世人喜好奇闻轶事，所以很多笔者为迎合大众口味而胡乱编纂，野史由此而生。我们研究历史，当秉承正统，以《道史》为根据。断不可轻信野史中的胡言乱语。后羿乃平定赤乌之乱的英雄，怎么可能做出抛妻于不顾的事情？”

“老师说的是，我也深以为然。后羿乃众望所归的部落领袖，自然会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即便是忙于对抗赤乌，也不可能做出弃嫦娥于不顾的事情。”元九雀举手道。

“未必，世间从无完人；若有，必然事出反常。也许，后羿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温雨城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对！也许嫦娥确实送了他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呢！”洪守道大声赞同，石峻峰也随声附和。

“无知小儿无凭无据，岂敢毁谤英雄！”元九雀柳眉倒竖，气得拍桌子道。

课堂一时议论纷纷，钱鉴阳吹胡子瞪眼，但又无可奈何。待课堂安静后，钱鉴阳赶忙道：“这点暂且搁置，咱们接着讲。”

易小尘觉得这温雨城有些与众不同，却不知他为何与洪守道厮混在一起。他提到的版本似乎更加细腻，有血有肉，课本中所写有些语焉不详。不过，过去了那么久，孰真孰假确实无从考证。他见过庄岫岩变身为海鹰，如人饮水一般随性自然，没想到这变身术的由来竟有这么多曲折。

小插曲结束，道史课又恢复了平淡。捱到下课，学生们立即恢复了神采，甚至有些兴奋。因为下一讲是变身课。

“下一讲课是变身课，好期待。哎呀，早上起得匆忙，咱们得回趟寝安阁把之前买的小动物带过来。唉，想起我那只又丑又笨的章鱼，我就头疼。易小尘你先去帮我们占个好位置，我和李善谷回去拿小动物。记住，大隐隐于众，不要选太突出的位置！”即便是章鱼元灵，也不妨碍章一言对变身课的期待。

易小尘却是别样的心情。他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没有天分，被她借机驱逐出蓬莱学岛。“不知道黄老师的变身课难不难…”

变身术隶属于玄门奇术部，玄门奇术部的道场本在云中阁。但因为一年级的新生大多不会腾云驾雾，凭自己飞不到云中阁，变身术的课程暂时借用了风水阁的临时道场。易小尘最早来到道场，按照卓一言的吩咐，他特意选了中排靠窗的位置。

“你叫易小尘吧，为什么不坐前面？听说你来自尘世，尘世学校的道场是什么样子的？喂！？”元九雀第二个到来，肩膀上落着她那只红色羽毛的雀鸟，手中提着鼠笼，坐在了易小尘前面，意外搭讪道。

易小尘正在因担忧而出神，回过神来忙道：“哦，抱歉，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无关紧要。”元九雀摆了摆手道。

见元九雀面色弗悦，易小尘忙道：“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担心黄老师会不会赶我出岛。”

“黄老师可是点名要你进入她的乾字班，为什么还要赶你出岛？”元九雀觉得不可思议，一脸不信。

“这个么，黄老师可能觉得我不应该进入道界吧。”易小尘有所隐瞒，他记得庄岫岩的叮嘱，莫提他的父母。

“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黄老师可是道界大名鼎鼎的羽衣，羽衣你知道么？算了，你只需知道，羽衣是德行兼备、受人敬仰的大卫道士。黄老师也是我自小崇拜的偶像，她绝不会无端刁难你一个道童，我不许你污蔑她，听到了没？”

“易小尘，鸟拉屎的地方你也选！后面还有座位，咱们坐后面去。”卓一言一手抱着放章鱼的鱼缸，一手拎着仓鼠的笼子，走了进来，见元九雀坐在他们前面，十分不悦。他的后面跟着李善谷，李善谷手里拿着两个仓鼠笼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着易小尘的仓鼠小白。

“不用了，在这里坐着，我身上难免会粘上八爪鱼的腥膻味儿。”元九雀突然站起道。

“你说谁是八爪鱼！？”卓一言瞪着死鱼眼怒道。

“你的兄弟都不急，你急什么？不打自招。哼！”元九雀觑了一眼卓一言和他的鱼缸，哼了一声，昂首坐到了首排。

“你！？”卓一言怒气填胸，但又张口结舌，敌不过对方的伶牙俐齿。

“大家都是乾字班的同学，应该好好相处。”易小尘对卓一言道。

“我不配和世家大小姐好好相处。”卓一言耸了耸肩，他实在看不惯元九雀高高在上的姿态。

学生们陆续进入道场。片刻后，黄珞璃推门而入，她透过圆形镜片，严肃地扫视道场。易小尘急忙低下头，以免引起注意。黄珞璃见无人缺勤，道：“开始上课，把你们的小动物放到桌上。”

黄珞璃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在易小尘旁边停了一下，易小尘心里咯噔一声，手心开始冒汗。

“卓一言，章鱼元灵？”黄珞璃看着卓一言桌子上鱼缸里的章鱼，问道。

易小尘长舒一口气，章一言无奈地点了点头。

鱼缸里的章鱼似乎听懂了黄珞璃的话，欢快伸出了爪子，好像在向黄珞璃示好。洪守道等人则小声窃笑，似乎在说着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卓一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章鱼丸，你就尽情手舞足蹈吧。下了课，看我不把你做成真的章鱼丸！”卓一言对着鱼缸小声道，章鱼丸闻言，立马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