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来得快,去的也快。等看热闹的闲人悉数散去,房中就只剩下永宁公主与苏心玥二人。 苏心玥眸中看不出任何波动,她坦然搀起老人家的胳膊,“外祖母,我扶您到床上躺会儿吧,想必您也累了。” 永宁公主没有拒绝她的服侍,等后脑挨着枕头,便轻声叹道:“魏二公子不是与你素不相识么,他为何会缠上你?” 当时陈萃如突然发作,众人都唬了一跳,谁知厉害的更在后头,那不打眼的小厮一张脸竟是伪造的,谁能料到面具下的姿容会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俊美。 想到自家的两个儿媳妇都看得痴了,永宁公主便替她们害臊,又不是没见过男人,何以会这样失态?因此永宁公主当机立断,当即便将人打发出去,这厢则单独叫来苏心玥细细盘问。 不过这魏曜的相貌的确妖冶而又出众,若非永宁公主先前面圣时恰好见过,恐怕也会大为惊异。 但魏曜又怎会隐姓埋名做了苏心玥的小厮呢? 苏心玥将永宁公主脑后的软枕放平一些,好使老人家的颈子更为舒坦,面上却是无动于衷的说道:“我也不知。” 因将那日长街偶遇乞儿之事悉数道来,并道皆是苏琥的主意,独独隐去了她一早就有的猜疑——尽管她猜得十成十的准。 永宁公主知道苏琥的脾气,皱眉道:“琥郎也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幸而扮成乞丐的是这一位,若换了个居心叵测的,你们还要不要活了?” 苏心玥失笑,“外祖母您这话说的,咱们苏家有什么值得算计的,别人难道还会派杀手刺客过来不成?便真有,也不会迟迟不肯出手了。” 尽管从某种方面而言,魏曜的确不怀好意,他不是杀手,而是强盗。他要偷走一个女孩子的心,以最巧妙的方式。 但苏心玥又怎能轻易让他得逞呢?即便今日魏曜在人前自曝其短,她依旧不为所动。书里的女人已经死了,如今的苏心玥,一颗心更是坚硬得像石头,谁也融化不了她。 永宁公主睨她一眼,“魏二公子既是因你而来,你打算如何安置?” 此人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张脸了,可惜家世太寒酸了些,又不知为人性情如何——不过话说回来,也有许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仅凭脸就一见倾心的,当然,她们中的大多数也都难有好下场。 苏心玥给老太太倒了杯暖胃的姜茶,俏皮的朝她挤了挤眼睛,“外祖母觉得我像以貌取人的那类么?” 永宁公主被她稚气的举动逗笑了,“罢了,你也大了,自己拿得定主意就好。只是这昏姻大事一定马虎不得,务必慎之又慎,否则外祖母九泉之下也难心安的。” 永宁公主毕竟是陈家的媳妇,管不了苏家的事,遑论魏家。因此她能提出的,也唯有只字片语的箴言。 苏心玥忽然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眷恋之情,虽说她只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永宁公主这样爱护她,亦使她深受感动。她挨着那幅卍字团花锦被,依依说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但其实长命百岁又有何益?她很庆幸原书中的永宁公主死在城破之前,且是寿终正寝,总比看到一片丧亡离乱的惨景要好得多。 抒发完感情,就该谈正事了。苏心玥想了想说道:“外祖母,既然您的病势已经渐渐好转,我想我还是明日就回去罢,” 出了这样的事,她哪还能在陈家继续待下去?休说见了陈启之兄妹便来气,恐怕陈大夫人也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吃了她。 永宁公主深知彼此的难处,若将苏心玥强留在此,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更是难堪。 所以她也没有拒绝,只叮嘱外孙女别太心存芥蒂,得闲还是过来看看她。 苏心玥喏喏答应下来。 * 回房之后,苏心玥就命停云等人收拾起东西,陈家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听闻明日陈大夫人就要送萃如小姐去杭州,未免别时尴尬,还是能早走就早走的好。 谁知主仆几个正忙碌时,大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悄悄过来,将一张字条塞到苏心玥手里,福了福身便赶紧离去了,似乎生怕人多问半句。 苏心玥摊开一瞧,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姐怎么了?”停云好奇地凑近。 “你自己瞧瞧。”苏心玥将东西递给她。 停云跟着她也识了些字,一目十行的扫过去,既好气又好笑,“二少爷这是疯了,难道想故技重施,再把您推入湖中一次?” 原来那信上是陈家二少爷陈睿之的亲笔,说什么有些话得私下商谈,无怪乎停云诸多猜疑:这是想为他的哥哥姐姐报仇,还是来致歉的? 苏心玥也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去了。 陈睿之已在树下等候多时,一身皂色襕衫,微风吹过,显得裹在里头的身子愈发瘦小,脸孔倒是白白净净的,就是个子小了点,倒也不失可爱——不过他本来就比苏心玥还小一岁多,以后有的是发育的机会。 一见她露面,陈睿之的脸上显出惊喜来,连忙上前一步唤道:“表姐。” 这样青天白日的相会,倒是比偷偷摸摸的见面要好得多。苏心玥见他连个丫鬟小厮也不带,不由得暗暗忖度其用意来,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来申冤诉苦的,似乎并无恶意。 陈睿之向她身后望了一眼,意态有些踌躇。 苏心玥会意,吩咐停云道:“你去为我折一枝荷花来。” 这时节荷花还没开呢!不过停云当然不能拂逆主子的意思,自领命而去,只在远处悄悄留心,但凡陈睿之有点不轨之心,她就要冲过来。 苏心玥这才微笑道:“表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便是。” 陈睿之又瞅了她一眼,俊白的小脸飞红,连耳根都跟火烧过似的,他轻咳了咳道:“表姐,我是来道歉的,阿兄阿姐做出这样的行径,委实有辱我家门楣,亦让表姐你深受其扰,是我们陈家的错失。” 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 这孩子倒是个知礼的,比他哥哥强些。苏心玥暗暗赞许,抬手将他扶起,“这不干你的事,何况他们已经接受惩罚,我也不再计较。” “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陈睿之说道,黑白分明的瞳孔格外坚定,“大哥刻意污损表姐清名,将来对表姐的婚事亦会有所妨害,我们陈家不能不负起这个责任。” 这孩子倒是异常的固执,苏心玥笑道:“那你想要怎么做?” 她已经拒绝了陈大夫人和稀泥的做法,自然不可能嫁给陈启之,难道陈睿之竟想娶她不成? 她这种荒谬的猜测竟应验了,但见那瘦长的少年人清了清喉咙,郑重的说道:“我会和母亲商议,准许我向苏家提亲。” 苏心玥好容易才忍住大笑的冲动,这孩子!他才几岁呀? 按捺下脸上肌肉的抽搐,苏心玥问道:“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么?” 少年人因她的质疑窘得脸色涨红,但还是执着的道:“我知道,夫妇相悦,是为敦伦。” 苏心玥扶额,看来古代的夫子也不怎么古板嘛,该教的东西也教了不少。不过对待这样的毛头小子,认真起来才是犯傻,苏心玥摆了摆手,镇定说道:“你不必如此,我并不觉得陈家有什么亏欠我的,即便有,也不用你来偿还。况且,你以后一定会遇上自己心仪的女子,犯不着用自己的终身做交换。” 陈睿之有些惊惶的打量着她,这场景和他预期中的不太一样,不是说女孩子谈论起婚事都会羞恼脸红的么,怎么苏表姐还能这样从容不迫的? 听起来,她大约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陈睿之鼓足勇气说道:“但若我心仪的就是表姐你呢,你能答应我么?” 苏心玥注意到他的两条腿微微发抖,脚心都快在地底碾出一个小坑来了,看样子这男孩子说的是真心话。 苏心玥叹了一声,沉声道:“抱歉,还是不能。” “是因为表姐讨厌我?”陈睿之失望的低下头。 少年人的心思最是敏感多疑,务必慎之又慎。苏心玥叹了一气,柔声道:“不是这等说法,你我对彼此尚无了解,贸然结成连理,只会徒增烦恼。且舅父舅母对你寄望甚深,你如今当以学业为重,若能学有所成,再谈及其他不迟。” 她万万没想到会从自己嘴里出来这类心灵鸡汤的说法,好在古人还没喝腻。 陈睿之苦恼的挠挠头,殷切的望着她道:“那表姐能等我三年么?三年之后,若我中了进士,再来提及议亲之事。” “当然。”苏心玥笑意柔缓,看不出半点不情愿的意味。 陈睿之于是欢欢喜喜的离去。 待那少年人的脚步消失在湖堤尽头,苏心玥才收起脸上笑容,掏出巾子拭了拭颈间的汗。在太阳底下站了大半天,热得都快起痱子了。 “你这样哄骗那孩子,不觉得良心有愧么?”一个形如鬼魅的身影从柳荫下转出来,若非阳光下还能看到影子,苏心玥或许真会以为是水鬼上了岸。 不过一听声音她就明白是谁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与你何干?” 她很想避开魏曜那张脸,但事实证明是不可能的。魏曜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就能让人觉得他的存在——其时的魏曜,已经褪去小厮装束,换上两人初见时的那件紫色衣袍,愈显出苍白的面容,墨黑的眉锋,那对妖冶的眸子向来是冷峻的,此时却透出一丝轻佻的味道。 他手里甚至握着一把描漆洒金的折扇。 对于这副十足公子哥儿的打扮,苏心玥心底的评价唯有二字:骚包。 她正欲转身离去,身后魏曜的声音直直传来,“若我向你求亲呢,你会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