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要身契?你本就是吃这碗饭食,还想让人高看你一眼不成?你知道春禧堂有多少达官显贵的戏迷,今日那个翀王,人家随便一只脚,就能把我们碾在脚底……”
梅春生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嘴角的血渍还未干,两耳不闻。
他面无表情的抹着脸上的油彩,脸上一半花彩,一半素净,油彩下面的面容竟是那般的温和儒雅。
“这几年……我为春禧堂……赚的也是盆满钵满……”
看着堂主骂累了,梅春生便张了嘴,用含混的声音吃力道,“你放我自由……我分文……不要……净身出园……”
堂主愣了一下,面上忽而缓和,“当真?”
梅春生卸下了头顶上的各式花簪头冠珠钗,像是卸下了多年来的负担一般。
他点了点头,取了妆台上一支画妆面的朱笔,以红色油彩为墨,以身上的一方白绢为纸,粗粗的写了一行字又按了一个手印,交给了那人。
那堂主接过看了一眼,让旁边一个弟子去取身契,终是叹息一声,摇摇头,离开了。
梅春生这几年每场戏都爆满,来人不是权贵就是富商,因为怕触及这些人的脸面,所以那些打赏的钱财都以梅春生的名义,锁在了园内一处暗厢。
日积月累,那些钱想必可以买的下十几个这样的梨园了。
他已然废了舌头,前途尽毁,对这堂主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这样的结局,是意外之喜。
后台很快冷了下来,连那些烛火似乎都微弱了许多,正是应了那句“人走茶凉”的戏言了。
梅春生望着镜子里半戏半真的脸,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一旁看着他,他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韩子默。
“你是?”梅春生开口。
“你最后一个……戏迷。”韩子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梅春生客气的点了点头,韩子默看着他的脸,总觉得很讽刺,如同看着内心的自己。
他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捏笛子,问道,“梅兄有什么打算?”
梅春生听了这话,黯灭的眼神里依稀又有了点光,他望着手里的朱笔,指尖提起笔端。
“我想……当个教书先生。后半生……为自己……活一回。”
韩子默听了,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旁边的桌案上有纸笔,便走了过去。
他拿了纸笔,宁心静气,落墨,飞舞,写了一个“梅”字。
随后,他放下笔,说道,“韩某平庸,无所聊寄,只以此字赠予梅兄,希望此后天高海阔,心想事成。”
说罢,韩子默施了一礼离开了,梅春生有些疑惑的转到了案前,看着那个一字见心的“梅”字,不由得伸出手,颤抖着轻轻的碰了一下那纸面。
这个笔法,这份风墨,他识得!
梅春生紧捏着那个“梅”字跑出门,却没见到心中最想见的人。
……
韩子默一个人回了客栈,默然的往房间里走去,恰好碰见紫月寒。
紫月寒看他神色无光,喊道,“韩掌门?”
韩子默回过神,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更是勾动了他心里的落寞。
也许他也曾抱了不顾一切的想法,可是十多年过去,年岁渐长,却再也提不起勇气了。
韩子默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进了房门,剩下紫月寒一阵疑惑。
往客栈折返的路上,沈青缀在人群最后,沉浸在刚才的所思所想,心情低落。
日头还大,几个人想快些回到客栈,便穿行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那巷子人迹稀少,脏乱不堪。
尤其是一个角落里,几张破席子盖在一堆杂物上,此时那里嗡嗡的聚着一堆苍蝇,走的近了,散发出一阵恶臭。
“什么味儿啊?难不成有人在这出恭不成?”秋霜恶心的捂住了嘴,大声的喊道。
程江也闻到了,心里略略不安,催促着他们几个快点走,短短百步路,跑过去就好了。
可在他们几个捂着鼻子要快速掠过去时,一张破旧的草席下猛的耷拉出一只人脚。
沈青骇了一跳,急忙拉住了程江的袖子指了指。
程江随着低头,秋霜也有所感的看了一眼。又一阵热风卷着臭味扑面而来,秋霜没忍住,转身扶着墙“哇哇”的吐了出来。林华紧张的走过来,帮她拍着背。
程江本意不想管,只想赶紧带着他们离开。
可鬼使神差的,沈青上前把那席子往下拽了拽。这一拽,那些杂物“踢里哐啷”的滚了下来,下面的光景暴露在他们眼前。
是个死人。
一个穿着官兵服饰的死人,眼睛未闭,嘴巴大张。脖子上一条殷红的血线,见血封喉,一招毙命。
因为天气热,蝇虫乱飞,他大张的嘴巴里已经看见了一些蠕动的白色蛆虫。
沈青喉头一动,也没忍住,早上吃的饭食不停的往上涌。
只是她低头呕吐的时候,又扫了一眼那张脸,竟然有些熟悉。
这人是,那日被砍掉手的那个官兵!
程江显然也认了出来,他看着巷子外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顾不上别的,脚下一踢又把那张席子盖了回去,拉了沈青的袖子,喊了林华和秋霜,匆匆忙忙的离开了那截巷子。
在人群涌动的街上穿行了许久,几个人还没从刚才恶心的场面里回过神来。
秋霜皱着眉头,轻轻用手揉着胸口,说道,
“那人,为什么死在那里?”
另外三人若有所思,却没有人答她的话。
沈青心里略一思忖,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
程江看着几个弟妹,开口说道,
“这人跋扈暴敛,欺压百姓,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他断了手,说不准被什么仇家杀了,不足为奇。但是我们今日见了,之前有点旧怨,若被人发现,不好辩解。你们就当今日没这事,对谁都不要提及,知道吗?”
沈青跟着点了点头,或者心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他们匆匆回了客栈,在即将推开房门的时候,沈青忍不住看了夜楚云的房门一眼。
房门紧闭,自入了上京,几天都没见到他人影。想来他说的恰好同行也不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