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在武钢车上朝着般河方向撤军,冯庄的耳朵仍是嗡嗡的鸣叫不止。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画面挥之不去,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黄巾们是如此的安详,他们都是十岁左右的少年,在一路的颠沛流离、杀戮与被杀中艰难的度过每一天,连下民吃的黄米饭都吃不饱、只能穿着粗布短衣,甚至很多连上身的短衣都没有,如今他们再也不用害怕跟不上大人们的脚步了,再也不害怕被遗弃在半路上了。此刻他们睡着了一般,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兄长都早就死在了此前青州的旱灾、饥荒与逃难的路上了,而如今,他们终于在天上团聚了。
团聚了!冯庄咬着牙齿,努力忍住眼里的泪水,一再的告诉自己这就是战争,谁也没有办法,兵民分离是这只黄巾军避免被公孙瓒大屠杀的唯一途径。可是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将那少年们躺满战场的一幕彻底遗忘。
再次度过般河的时候,又会有多少少年躺在般河岸边,躺在般河里呢?
他再也无法躺在武钢车上,假装这一切的悲剧与自己无关了,他必须做些什么,也许于事无补,也许徒劳无功,但是他必须问心无愧。
冯庄去见张饶的时候,他正在与几个渠帅商讨般河渡河的细节,显然按照他们的想法,仍然是先让老弱渡河,最后再是精锐战兵,不存在分兵渡河的打算,谁也无法逆料公孙瓒会拿那只渡河的队伍开刀,或者说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
老江湖显然跟少年郎的想法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大渠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让那些少年被公孙瓒肆意屠杀!”冯庄开门见山,完全没有以往的从容。
“冯郎为何如此?”张饶被冯庄这副悲痛的表情吓到了,连忙问道。
“大渠帅,诸位渠帅,我黄巾自从大医起事以来,从中平元年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在这七年间,河北黄巾、汝南黄巾、豫州黄巾哪一部不是集结数十万人,但结果无一不是被官军剿灭;此后朝廷加赋,流民增多,所以我等青州黄巾、徐州黄巾又起事数年,各自也是裹挟数十万,一时之间,震动州郡;就算并州的百万黑山,河东的十余万白波军,哪一部不是此起彼伏,煊赫于野。然而我问问,诸位渠帅,我等最终的命运会如何?难道不会被剿灭吗?”
冯庄的问题过于诛心,一时间在场的诸位渠帅脸色都无比难看。
“冯郎,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出来!”徐和被公孙瓒骑兵的一闷棍打的现在都有些气急败坏。
“我们一直想着致太平,让天下呈太平世道,但我们从来没有成功过,从大贤到我等青徐黄巾,一遍遍的裹挟无数流民转战州郡,在这期间无数人死去了,也有无数人跟随我们,穷凶极恶的跟这个世道拼命,我们能拼到何时?拼到有一天被那只诸侯的武装打败然后投降,为他们那些不把咱们当人看的诸侯做嫁衣,谁又会记得我们这些人,曾经为了致太平的理想,为了那个能活人的信仰,拼命地战斗过,流血过,死在了某个战场?谁会记得?”冯庄越说越激动,他喘着粗气,眼眶通红,不顾在场渠帅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继续说道,“不能再让这些少年人没有任何意义的惨死了,我们就算无法让信仰实现,至少要留下我们的火种,让这些目睹了我们的抗争、失败、死亡的少年们活下去,继承我们的事业,或者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们可以失败,但是要留下希望与火炬!”
“冯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兵民分离本就是在临淄一起商议的,如何能为了少死几个少年就改变了?”司马俱不满道。
“我从14岁开始从黄巾,流离四方,知道一个黄巾少年在这个吃人的乱世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既然可以做些什么让少年们不再无意义的死去,那就必须去做!”
“我在青州临朐筹粮的时候,曾经路过了一个婴孩豁,那里是附近的佃户与农人丢弃自家孩子的地方,我此生都不会忘记我看到那个场面的感受,我见过地狱,我也知道这个世道早就没有了穷苦人的活路,我们毕生所努力的不就是推翻这个世道吗?不能再把这些少年当做消耗品推出去了,分兵渡河,逼迫公孙瓒与我决战!”冯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何分兵?如何逼迫公孙瓒?”被公孙瓒打的灰头土脸的左校问道。
“把老弱和那些少年分为一路,另外一路是青壮还有我主力战兵;让少年先行在般河的水浅处渡河,我等主力等待一段时间在渡口后渡河;至于如何逼迫公孙瓒与我等决战,”冯庄说到这里顿了顿,“俘获的十几个受伤的白马义从骑兵一向是公孙瓒的心腹,让他们回去,给公孙瓒带信!”冯庄把自己的想法慢条斯理的说给渠帅们听。
“你要激将?那公孙瓒性格偏狭,刚愎自用,确实会被你刺激到,只是如何断定他一定会上钩?”张饶问道。
“公孙瓒容貌俊美无比,就算是妇人都不可比较,我如此辱他,而且是让他的心腹们亲自去侮辱,他若是不怒发冲冠,如何是那天黑后举火矩逐北的公孙瓒?此人出身低下,在家族中自小被卑贱看待,性格一直是桀骜不驯,刻意与世族为敌而亲信商贾等贱业之人,他意气用事,不顾得失与生死,任人唯亲,睚眦必报,如此人物,如何能忍受我一个小贼的侮辱?”冯庄分析道。
公孙瓒这人在杀刘虞这事上就看出来他的性格极度偏激狭隘,把刘虞的妻儿全部杀了不算完,还把看望刘虞大骂他的刘虞旧部全部杀害;掌控幽州之后宠幸那些旁门左道的庸才,跟焦和有的一比,还打压幽州的名门望族将幽州本土势力得罪了干净;幽州大旱,底层人民饿的吃人肉,他依然不为所动,压迫更甚,导致众叛亲离。此后修建易京城,疏远以往亲信无比的部下,而信任妇人,最终彻底失败。
他太极端,太纯粹,根本不留任何退路,失败了就没有翻身的可能。
如果用现代的人视角看他,而不是那些拥有话语权的世族的视角看他,他也许是为了在幽州重新构建自己以商贾与寒门为核心的统治基础,重构以公孙家族为核心的统治秩序,但是在汉末乱世之中,外有袁绍内有世族的情况下他注定失败。
他性格偏狭,不知道进退。他还迷信童谣——汉末诸侯大部分都或多或少迷信谶纬与巫祝,但是像他这样战略决断都听信童谣而建造易京城作自守之贼就十分离谱了。此后他其实还有多次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把握住,就连袁绍的议和要求他都拒绝了,一心想着与黑山军抗衡袁绍,被铁了心灭他的袁绍一次反间计诱惑他出兵袭击袁军而大败,就此彻底绝望而举火自焚。
“就算按照你所说,公孙瓒不理会另一只渡河的流民,全军攻击我精锐主力,那之前设计的战法也无法实现。今日被他一次突袭,就击破我数部精锐,大伤元气,我等之精锐,不可比汉军精锐,只可以打一场以战车为围城的呆仗,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司马俱分析道。
冯庄自然知道,这次东光遭遇战将黄巾军的底色彻底试探了出来,就是一只征战多年的农民武装,并不足以比拟职业汉军。原先设想的复刻麹义的界桥之战,完全是一厢情愿,麹义的精锐是多年对付羌人骑兵得精锐汉军,青徐黄巾如何可比?就算是麹义亲自来指挥青徐黄巾,也打不出界桥之战的战果。
“只有把公孙瓒打痛了,我军才可以安然撤军!”冯庄道,青徐黄巾经过与公孙瓒的血战,必然会更加精锐能战,不论是转进何处,都比之前的青徐黄巾强上几个档次!
“可!冯郎可是要亲自出使?”张饶终于点头同意。
冯庄连忙摇头,笑话,刺激了公孙瓒还要现场围观他的丑态,难不成想要他恼羞成怒直接把自己杀死?
等到天上的夕阳彻底暗淡了血色,前后尾随而行的青徐黄巾与公孙瓒的军队才开始扎营修整。
汉军中军大帐中的公孙瓒正神色严肃的听着从弟公孙范的哭诉,他修长挺拔的身躯就算是跪坐在桌案前依然一丝不苟,分外庄严。
“渤海郡兵本就不堪战,那袁本初又带走了一部分精锐,被黄巾贼两次击溃,实在不是弟的无能啊!”公孙范十分委屈,擦着胖大的饼脸上那几滴眼泪。
“我军本来就步兵不堪战,就算我的幽州步军也损失惨重,那青徐黄巾贼并不是乌合之众,他们还是有一批敢战精锐的。”公孙瓒中肯的评价了双方军队。
实际上,公孙瓒自始至终都是步兵瘸腿,主要依赖骑兵突击战术来获得胜利的。不论是历史上的东光突袭青徐黄巾,般河半渡而击,乃至于后来的巨马水之战以骑兵机动性追击崔巨业这位算命达人在巨马水畔大败背水的袁绍军,龙凑之战与袁绍一系列数年之久的拉锯战让袁绍损失惨重到破防建立京观——可想而知损失之惨重,这必然是公孙瓒利用骑兵优势在冀州穿插作战屡次击破袁绍军偏师,这一系列战役应该算是两败俱伤,而公孙瓒道路远补给不便无法与袁绍久持;易县之战与麹义僵持对耗之后的趁势引骑兵冲击打败麹义,这些战例都证明他是一招鲜吃遍天的典范。
至于他的败仗,界桥之战以突骑莽撞冲麹义的800重装持盾矛兵,无法发挥弓骑兵远程优势,在与麹义重步兵近战之后突骑的劣势暴露出来,当时的突骑兵是一次性的冲锋骑兵,在单边马镫限制下无法做一部分静态战术动作——比如战马停止奔跑与步兵鏖战,横向的挥舞长兵器无法实现,因此停止的轻骑兵与重步兵鏖战劣势极大。
为了最大程度发挥优势,突骑兵只能突击一次后再调转马头回大阵重整。而麹义的步兵接触使得他的突骑无法撤退,白马义从的弩射完全被麹义的重弩克制,可以说是鸡蛋碰石头了。
就算是面对同样擅长突骑战术的乌桓突骑,寇略青、徐、幽、冀四州,杀戮无数官吏平民。他同样没有任何办法克制,流动作战对上流动作战,公孙瓒无法发挥优势下一样打不了什么漂亮仗。
鲍丘大败的原因就是公孙瓒受降数万青徐黄巾的精锐步兵,配合他的上万骑兵作战,结果这只就喜欢溃散的青州兵教会了公孙瓒做人——他们也几次教曹操做人。公孙瓒如果有可战的步兵精锐如何会从被他打败、屠杀的黄巾流民中选取步兵为己所用?根本原因就是他的短板太明显,在与袁绍的数次战役中因为步兵的巨大劣势而屡次败北,病急乱投医,结果被青州兵这只最爱打家劫舍、喜欢临阵溃逃的流寇作风严重的军队狠狠上了一课。
在公孙瓒的一招鲜——突骑战术配合白马义从等弓骑兵骑射破阵的战术彻底被克制之后,他的末日也很快来到了。
公孙瓒的军事弱点太过于严重,偏科的军阀最终会被全能学霸淘汰,这是太正常不过的道理。
就算他不杀死刘虞,不在幽州任人唯亲,得罪了整个幽州的士人阶层,他的政治上没有这些大的减分项,他一样是覆灭的结果。
无他,他只会墨守成规,在后汉末年的骑兵战术革新的动荡与变化时期,沉溺于旧日突击骑兵的荣耀舒适区不可自拔,又没办法补足自己的步兵短板,只讨论军事层面他也不是一个优秀的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