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贼嘴里嗫嚅了一会儿，脑袋却是立得直直的，没去躲避夏安的目光。
“我胆子小不假，活了这些年，这却是第一回有了余地，自己去选要跟着谁，做甚么样的事儿。咱想好了，女侠救了咱一条命，往后咱这条命便交到女侠手上，再不敢给您丢脸。”
“成。”夏安没在废话，抬手往林子里一指：“沿着这边儿的小径走上一里的路，路边儿草堆里藏了个三十来岁的婆子，旁边儿立了两颗大圆石做记。你且去寻了她，天亮便背得她进城去，到客店歇着等我。”
“哎，妥了。”
笨贼瞧着乐乐呵呵的，径自便往林中去了。兵士们已是走得差不多，夏安再抬起眼来，终是将目光锁在了那金绍山身上。
“呃啊！”
金绍山的双腿已被炸了个残，他原是伏在茅屋前昏着，此刻腿上突兀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直将他折磨得痛醒过来，口中忍不住惨嚎出声，再睁开眼睛，夏安已是抵了枪头到他喉前，张口便是冷冷的逼问：“你手上的石花蕊现在何处？”
“呵呵，我却还是高看了你，闹得这些动静，到头来，你也是为了那破烂而来。”
金绍山咬着个牙，嘴里是毫不留情的讥讽。夏安也懒得与他解释，只又一脚狠狠的跺在他的伤腿之上：“交出来，我便予你个痛快的。”
“哈哈，那石花蕊早便被姓葛的狗官吞进肚儿去了，没利可图，他怎肯与我联手！你来得晚，没啦，没啦！”
他的身躯伏在地上，止不住的抽搐抖动着，只一双鱼眼瞪得滴溜圆，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些挑衅似的扭曲笑意。
“你好能打！好威风！早些年清平城闹起兵灾来，活活饿死多少人！便是我家做得米粮生意，还饿死了个小女儿！那会子你人在哪儿？我为何独独派了米粮予那灾民？只因他们本就是条该死的贱命！是了......有战乱的地方，老百姓就该活活饿死！我的孩儿也是活活饿死哇！如今舍了他们去，再找石花仙换来米粮，我救活的是这清平城中的万千百姓！你道这清平城如何来得清平！你夏安讲法度，讲人情，你怎地不去填他们的肚子！你怎地不救他们！”
金绍山脸上又是残泪，又是狞笑，整个人已是失了神志一般。夏安眼里只带了难以抑制的怒火。
“你再没得可讲了么？你借灾民的骨肉为饵，自说自话求得心中安宁！你金府中老大的宅子又怎么来？这些不沾毒的银两，你可分了半点儿予那些和你同命的可怜人！你心中当真没有半分愧意么！”
“愧？”
金绍山收了笑意，只换了副瞧不出悲喜的平淡面容。
“或许有，却也不打紧了。”
“我毒害灾民是真，只是他们受我米粮，尚可苟且偷生，如今你既毁得石花，取了我性命去，他们大抵也是饿死一条路，连带着老多清平城中的百姓，一块儿饿死。这些性命原先算在我头上，如今，便要背在你夏安的身上了。”
他一言已毕，此刻兀自闭了眼睛等死，夏安的枪头微微打着颤，还没戳得下去，从旁袭来的青鸾剑已是抢先一步，洞穿了金绍山的胸膛。那金绍山身子一抖，口中猛地溢出两股鲜血，眼皮微微颤动着，也再没了声息。
石志礼抽出剑来，迎面撞上夏安复杂的眼神。
“石伯伯营中米粮，从前是自甚么地方征来？”
“我只从未听闻这金绍山竟犯得如此祸事，我......”
夏安便似那受了惊的猫儿似的，身子猛地往后蜷了半分，张口打断了石志礼的话。
“石将军营中米粮，从前是自甚么地方征来？”
“大半，出自金家。”
两人静静的沉默了片刻，夏安的面颊微涨得有些发红，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敢叫喘气儿的声音惊了旁人的耳朵。便这么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将身子立得直了些，朝着石志礼深躬下去。
“此番多谢石将军相助，御史台的大人这两日大抵便至，还望石将军将这其间种种缘由一一告知，他日自有圣上论断。我二人此番远去汤山，只怕误了时候，明日便要启程，他日若得良机，末将再来探访将军。”
再没等石志礼再答话，夏安抬腿往林中便跑，方珩也朝那石志礼略施一揖，转头紧紧跟了上去。直跑出了老远的路，夏安猛地弯下腰，抚着胸口，扶着树干不停干呕起来。她突兀觉着有些犯恶心，腹中本就空空如也，这会儿便止不住的往外呕着酸水，方珩赶在后面，轻轻帮她捋起了背心。
“无论石将军做了何种考虑，他这次肯出得兵，已是帮了咱们大忙......”
“我省得。”
夏安大喘了两口气，打断了方珩的话，她扬起头来，双眸亮晶晶的，努力捕捉着方珩的眼神：“我只在想，此番事情做得，是否是错。”
两人的目光交汇一处，夏安忽闪着大眼睛，豆大的泪珠儿挂在眼角，将将便要垂落下来。
“我只道那金绍山是该死的，断断不会错。我道人兽不尽相同，只因人有伦理纲常，便是落得如何苦痛，也断断不该去伤害不相干的人！那金绍山，那些清平城中的百姓，那些清平卫的戍军，他们食得是灾民的骨肉精血！灾民并非天生该死的命，只因他们是顶好欺负的，便直要被拿来做了饵，被人扒皮拆骨的吞进肚中去！我斩得妖魔，除得恶霸，怎会是错！只是......只便如那金绍山所言，为何奸佞一除，反倒饿死更多的百姓？如今这世道，不食人骨肉，便当真活不下去么......”
方珩将头移开了些，略微错过了夏安的眼眸，开口尽藏了些无奈在话语中：“百姓只不晓得这其中因果，他们要食米粮，不算是错。那些戍军也是，石将军，大抵也不算错......”
夏安痛苦的闭紧了双眼。
“如此，当真是我做的......”
“安儿！”
突如其来的唤声，震得夏安全身一阵酥麻，方珩抓紧了她的左手，她手心儿全是汗珠，滑腻腻的，被他温润的大手一握，直教她心中浮现出了些许久不曾有的委屈，泪珠儿终是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簇簇砸在他的手背上，这样重的语气，他唤得，却是曾经父母才会叫的名儿。再仰起脸来瞧，方珩的目光又挪了回来，此刻稳稳的盯着她的双眼。
“我只道，你也断断没有做错。法理人情，我一个毛头小子，讲不清其中黑白，也瞧不清兼顾二者的通路，我只与你一般，当那金绍山该死。即便此番不入局，百姓过得苦，咱们始终都脱不掉干系，虽未曾尽数保全这世间的泱泱众生，你我此去，不也是为了靖平边疆，闯条安宁些的生路予他们。”
“靖平......边疆。”
夏安心中荡起了些许的水花儿。她再没讲些什么，只仰着脖儿望向夜空，拽着他的手，朝清平城的方向慢悠悠的晃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