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十二月的茅山寒冷肃杀,微风掠过落叶纷纷,云雾横卧于山腰之上,凌乱的山路被它扰得东一道,西一截。
由于山脉纵横错杂,主峰近在眼前,二人却无法找到通往道观的山路。只得逢人便问,可此地十里不见人,好不容易在迎客泉碰到一个,却是位小女娃。
小女娃约莫五六岁,头顶绑着两个丸子,身着粉白长裙,蹲在泉边一块巨石之上,手拿一根树枝,往泉眼里伸,奶声奶气地说道:“咿呀,这石头真是奇怪,还会往外面冒水呢。”
山中人迹罕至,飞禽野兽甚多,不知这小女娃爷娘是谁,竟敢放任她独自到悬崖玩耍,将其置于如此危险境地,二人啧啧称奇。
忽然乐川想起,五六岁的小娃娃绝不可能独自到深山里,仙道们所修《上清真经》、《黄庭经》等经书高深莫测,到一定境界,能吸收世间万物之精神为己所用,大成者青春永驻。这哪是五六岁的小女娃,分明是位隐世大修,只是其武功内敛、返老还童罢了。
乐川不敢怠慢,回身走到女娃娃面前恭敬作揖,自报家门:“在下乐川,来茅山上清道观找纯阳真人,方才有眼不识泰山,恕在下看不出真人面貌,现下在山中迷路,望真人能为在下指点一下去路。”
女娃娃玩得正兴,忽听乐川对自己这么客气,白了一眼嗲声嗔道:“怪人。”撇下树枝快步跑开,消失在树林里。
“这...”乐川哑口无言。
顾慕在一旁捂嘴咯咯笑道:“这下好了,好不容易找个人问路,你一句话就把人家吓跑了。”
乐川抓了抓后脑勺说到:“江湖都说茅山上卧虎藏龙,我怕不客气会惹了哪路神仙,怎知她真是一个小童儿。”
顾慕以手肘顶了下他肋,说道:“我看你呀,是在长安看戏看多了,那些道长,在你眼里个个装神扮鬼的,害得你现下神神叨叨。”
乐川捂着下肋表情痛苦呜咽道:“师姐,你把我肘伤了,走不动道,你背我上山吧。”
顾慕知道他在打趣,说道:“去去去。”说着,在他背后一拍。
忽而在女娃娃跑进去的树林中传来她哭喊声。哭声凄厉,甚至惊起林中栖鸟。二人听闻感到奇怪,不知小女娃遇到什么危险,不敢贸然上前,均倚在岩壁上静听其变。
稍听一会,依然只有女娃娃哭声。
乐川让顾慕待在原地,自己抽刀往声源方向摸去,见女娃时,其左脚被一根绳高高挂在半空兀自哭喊,猎人在此布置的兽牢,野兽没捉到,却捉到这个小女娃。
乐川说道:“小童儿莫慌,我这就来救你。”说罢,左脚一登,飞身到女娃上方,割断她脚上麻绳,左手抱下。
小女娃惊吓过度,落地之后依旧哭个不停,直到顾慕将她拥入怀里好生安慰,才安分下来。
原来小女娃前不久,随家人搬到茅山上居住,自己调皮贪玩,瞒着家人独自跑来山林里,不管顾乐二人怎么劝,她也不肯回家,二人担心她再次被兽牢误擒,带着她一同上山,不过让人喜出望外的是,小女娃竟知道上清派云顶天宫的去路,还十分乐意带两人上山。
小女娃走在二人前头,手里不知在哪里又捡了根树枝,四下打着野草。小女娃自来熟,问道:“大姐姐,你们上山做甚么?”
顾慕笑着答道:“我们山上去找一个很厉害的真人。”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我阿翁说过,这山上除了个破道观啥也没有!哪有什么真人假人的。”
顾慕被这小娃娃逗乐,抿嘴笑了起来。
小女娃转头对乐川说道:“我叫杨婉,阿翁叫我阿婉,你也叫我阿婉好了。你刚刚说你叫乐川?是哪个乐哪个川?”
伴随着小女娃一路的叽叽喳喳,很快便来到九霄万福宫。
万福宫依山而建,杂而不乱,整个宫殿红墙黑瓦,甚是庄严。贞观年间,唐太宗曾经来此处问道,彼时升真先生王知远接见,在万福宫内二人促膝长谈一夜,奠定大唐的治国之法,后来圣人更是给万福宫赐名“九霄万福宫”。
一行三人穿过茅山道院大牌坊,来到宫前。
看到一群人正在大殿中讨论,听说纯阳真人平时为人低调简朴,不爱摆架子,打扮与茅山弟子几乎无异,在人群中难以辨认,乐川上前向众道作揖。
上清派众道纷纷起身朝乐川回礼。一位年纪较大的老道长上前开口问道:“贫道观星子,请问施主光临有何指教?”
乐川忙作揖说道:“不敢指教,在下乐川,来万福殿找纯阳真人,有要事相求。”说着,从怀中取出池玄给的信物交予老道。
老道长端详了辟邪符一会,看笔迹确实是纯阳道人之物,说道:“施主来得恐怕不是时候,纯阳上人八年前开始闭关修行,现下还未出关,不知三位施主寻他老人家何事?”
乐川心下惴惴,心念:“纯阳道人若是难以见到,群道中有人继承紫云道人衣钵,身怀《紫云却邪心经》,或者有懂得药理大士,能以《紫云回天草经》的法子将师姐治好,那也未必不可。”
及此,乐川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师姐遭难,身中蝶尘之毒,江湖中无人能解,听闻茅山中有一门内功对此毒有奇效,经兴教寺池玄大师父介绍,到茅山找纯阳道人求医。”
乐川便与众道说紫云道人所创《紫云却邪心经》、《紫云回天草经》。众道听了乐川的描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从未听过这两本秘籍,均流露出迷茫的眼神。
老道长上前与乐川说道:“上清派存在千年之久,贫道在山上修行也有六十余年,从未曾知晓蔽教有何《紫云却邪心经》,至于紫云什么回天经更是闻所未闻。”
乐川错愕,心想:“池玄大师父德高望重,绝不会诓骗我们两个江湖虾米,怎么到了上清派之后,他们却对这两本秘籍一无所知?难不成紫云道长当年创了三本惊世秘籍之后,关于内功的就只给自己翻阅?那池玄大师是如何得知两本内功秘籍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而观星子看到语塞的乐川,担心有高人想要生上清派的事端,故意遣三个宵小前来探风,想将他们赶紧打发走,继而与乐川劝说道:“江湖中的传闻真真假假,施主莫要轻信他人,在这里耽搁久了,误了女施主的治病机会,我们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乐川摆摆手说道:“这不是江湖传闻,若在江湖上胡听一番便到茅山来,我也不会有这个信物。”说罢,指了指观星子手上的辟邪符。
众道中有人听过紫云道人的传闻,与乐川寒暄道:“紫云道人虽说是从我们上清派下山,但是他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当年到过龙虎山、三清山、青城山等地,最后才回来茅山,施主要找其衣钵传人,恐怕要到这些地方看看。”
乐川若是游山玩水到这些地方去找人尚可,如今师姐命悬一线,带着她来茅山一趟已是不易,再四处找,恐怕还没下山师姐命已归天。
正想着,衣角被拉了拉,杨婉摇晃着乐川的衣角说道:“怪人哥哥,我好饿,你送我回家吃饭罢!”
乐川这才想起已是中午,一天下来,这小娃娃带他们二人上山,期间滴水未进。既然无紫云心经传人,下山到常州杭州一带,说不定绿柳转暗花转明。一行人辞别茅山的道长,牵着杨婉小手便下了山。
路上乐川愁云锁眉,顾慕对他说道:“师弟,时也命也,或许我就该如此。身在江湖,道义为先,性命所在,无关紧要,你这份心,师姐早就领了,与你同行这些日子,师姐发现你比我阿兄那个闷葫芦好玩得多,在世间有你相伴这一程,我心满意足。”
乐川扶额说道:“师姐,这丧气话休要再提,天无绝人之路,此间乱世,你已经尝遍了世间万般苦楚,世道总不会如此不公,一点好都不让你看到。再说,我还没带你到西疆乐土开心快活,怎能让你轻易死了。”
顾慕摇摇头叹道:“我的傻师弟,真是固执。”
小女娃插嘴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两个是不是得了病要死啊?我阿爷阿翁都是天下第一的大夫,阿婉就叫阿翁给你们瞧瞧呗。”
虽说深山中卧龙不少,可这天真无邪的小女娃说话又怎么作得了数?既然是阿爷阿翁两个人,怎么都是天下第一?不过,乐川不想跟一个女娃娃争论,只想快送她回去,自己带师姐到山下的常州找大夫,蹲下身子,跟小女娃道:“阿婉,你还记得你家在哪里?”
杨婉说道:“当然记得了,你们要到我家里做客?”
乐川随口答应:“那是自然。”
杨婉高兴得蹦着说道:“好呀好呀,阿婉最喜欢家里来客人了!”
一行人由云顶天宫下来之时本是向北走,小女娃对茅山路况非常熟悉,领着两人左窜右窜来到山脉的东北面。
此面略微平坦,三人绕过龙尾山,穿梭于绵长小道,陡峭山崖上忽现一块小平地,其间树木整齐,似乎是有人有意为之,树林包围着一间小木屋,木屋的北侧是龙尾山深渊,南面则是一个小院子。
杨婉一来到木屋前就挣脱乐川的手,往门口奔去,一边喊着:“阿翁阿翁,我回来啦!”
木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乡野老头,他头上一团乱糟糟白发,身着黑衣裳,呵斥着抱起杨婉。
一瞥间,乐川愣住了,杨婉的阿翁不是别人,正是云南怪医杨肃。
此前乐川想着到找杨肃给师姐看病,可此人行踪诡秘,难寻其人,如今在这里偶然碰到,自然喜出望外,随之作揖道:“杨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只听得杨肃一脸不悦地说道:“你是谁?”
乐川回答道:“在下乐川,在杭州金牛村,杨先生还帮我看过病。”
杨肃皱眉道:“什么杭州金牛乱七八糟的,老头子哪有去过杭州。”伸手在头发上挠了起来,自言自语说道:“都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怎么还被人认出来?看来还是得搬家。”叹了口气,就抱着杨婉作势要往屋内走。
杨婉坐在杨肃肩上说道:“阿翁,怪人哥哥和大姐姐今日救了阿婉,阿婉叫他们到家里头做客,你给他们做顿饭吃吧。”说着伸手指了指顾乐二人。
杨肃停住了脚步,侧头看着肩上的杨婉说道:“喔?叫你不要在老林里面乱跑,你又在山里吃了什么苦头?”
杨婉眼眸左右打转,嗲声嗲气说道:“我跑到林子里面玩耍,突然被一根绳子吊起我的脚,我就害怕呀,大哭大哭,好险怪人哥哥过来帮阿婉割断绳子,不然阿婉就被它吊死了。”说着,便要哭出来。
杨肃大怒,说道:“他妈的,这帮猎奴,到处乱摆兽牢,被老头子抓到定要弄他们个半死不活。”对于怎么报答,却半句不提。
说罢,杨肃斜眼看着站在一旁的顾慕乐川二人,说道:“如果没什么事,两位就请回吧,记住,不要跟别人透露老头子住处。”
乐川见其要拒客,忙上前一步作揖道:“杨先生请留步,在下有事相求!”
杨肃左手挠着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不耐烦地说道:“又有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