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真会说笑。”房大富边说着,缓缓抽出腰间长剑。
见其举动乖张异常,乐川左手藏于背后,双指已然捏出真邪诀。
房大富将长剑插进房梁一处,随着他剑柄左右扭转,机关发出阵阵响动,坐垫之下的坐台缓缓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台阶。
放眼望去,台阶之下灯火通明,人流熙熙攘攘,繁华至极,此刻已然置身于喧闹嘈杂的市井之中。
房大富笑道:“不知你们二人从何听闻汇仙楼消息,楼里有何玄机,若不是遇见房某,你们就算找到汇仙楼,也无缘涉足鬼市。”
“鬼市?”乐川疑惑道。
房大富将长剑抽离房顶,插回剑鞘,说道:“不错,江湖上说知龙城者可知天命,说的便是鬼市内多如牛毛的百晓生,可见过鬼市的人凤毛麟角,故而知天命者百里挑一。”
鬼市二字,在长安说书人嘴里出现过不计其数,他们仿佛都亲身到过里面一样,说长安地上归天子管,地下归阎婆管,阎婆为了排解鬼子鬼孙们的寂寞,仿着阳间,在地下也开个集市,取名鬼市云云。当然,世上哪有鬼神?阎婆什么的,只不过是说书人信口雌黄罢了,乐川自然也不信这些。世间变幻莫测,人鬼难分,鬼作人时人亦鬼,人作鬼时鬼亦人。
乐川一开始只觉得房大富与矮胖土豪蛇鼠一窝,带他们来这个偏僻之所只是行骗的一环,这才抢到周雨信前面看他耍什么花招,可瞧这样子,鬼市里的场景跟说书人描述的一致,对房大富身份又变得不好定夺了,乐川说道:“我们与房大侠素昧平生,哪值得房大侠如此对待?”
房大富看出乐川的顾虑,哈哈大笑道:“兄弟,不妨直言,带你们二位到此是受人之托,委托房某的人对两位很是欣赏,绝不会加害于你们,至于其间的微妙玄奥,你等稍后便会知晓。若你还是不信,我不关这个门,你下去逛一逛,觉得不对劲就转身出来。”说到后边,无奈地挥挥袖口。
见他这么说,乐川也不好多问,回道:“好说。”说罢,转身下行。
梯下早已候着一人,其身着黑衣,男作女音,轻声细语道:“相公吉祥,初来乍到,不知我们市里面的规矩,小的在此为相公备上一方丝巾。”从袖口抽出一块丝布,示意乐川蒙住口鼻。
此时他才发觉,闹市来往行人,脸遮面掩,不露真容,猜是里面人鬼混杂,想要在鬼市闲逛,不可露真容,遂接过方巾。黑衣人继续道:“我们市里有四不,一不回头,二不同行,三不打闹,四不议价。若是相公不懂规矩,自然有人会教相公。”指了指无处不在的巡逻者。
巡逻之人面戴红色罗刹面具,圆眼长獠,与游人区别不小,看他们手上兵刃,也各不相同,应是开市人在江湖上收罗过来的高手。
乐川问道:“这四不里边,前两个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阁下可否明说?”
黑衣人背手道:“一不回头,说的是相公从小人这里开始,只得一路走到市场尽头,若是错过了哪家店,不可回头再逛,等相公下次有缘,再去买卖。二不同行嘛,相公请看。”说着,指了指街上的行人,比肩接踵,可无并行之人。
乐川这才知道,房大富一开始说俩人不能同时进去,至于为什么,房大富他自己似乎也说不清楚,只得编个理由。转而向黑衣人作揖道谢。
黑衣人回礼并道:“相公请便。”退到阶梯之后阴暗处。
集市里奇物甚多,漫步其中,除却那些不知名的宝物,朝廷奏折随处可见,如《漳州刺史天宝八年禀》、《瓜州都尉与佛人言书》,这些奏折于情于理只在圣人那里作批示,于世人不知有何用处?也不知这些东西是怎么流落到民间。
也有商人摊里,摆着西域的冰鉴神女宝珠,晶莹剔透,寒气袭人,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此等宝物,怀其于腹,有助于丹田聚气,乃内功修炼精法,只是老板要价奇高,观望者里无人要买的意思。
江湖邪功《天邪神掌》拳谱也在一间铺内现身,这本拳谱为魔教教主飞天神猴所创,随着魔教的衰败,早已失传。就算得此拳谱,若无高手指点,恐难窥门径。
珍奇宝物甚多,怪铺也不少,其中最怪的要数人头铺,铺内摆着数十颗人头,上到官将贵人,下及江湖流民,各种身份的人头无不涵盖。其中一颗人头下,木牌写着“潘九四人头黄金六两,肉身另算”。潘九四此人生前模样,乐川在长安见过,他原是一位神算子,在江湖颇有名望。然而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大家都以为他前往神水仙山修道,未曾想已被人卖至鬼市。
潘九四生前肥胖臃肿,死状更是令人作呕,乐川不忍细看,忙快步离开。
却被一人拽住衣角,硬拉在原地,乐川转身便见西域女子,她细腰曼妙,头戴薄纱,嘴鼻在脸罩之内,其碧蓝大眼在乐川身上来回打量,开口道:“相公,你与妾身有缘,既然都到铺上了,就让妾身顺道给你算上一卦吧。”
乐川拂袖说道:“你们西域卜术,又怎么算得出我们中原的卦象?”
西域女子捂嘴轻笑,说道:“西域和东土同天同地同一片汪洋大海,难不成你们见得的我们见不得?易经八卦、占星塔罗本就是悟天地之万化,二者自然有相通之理,妾身算出相公的卦来又有何难。”
之所以再度踏入常州城,乐川只为寻觅江湖百晓生,打听顾师姐下落。虽遇上了西域的占卜师,但他想这鬼街道路漫长,百晓生多如牛毛。于是对西域女子说道:“娘子美意,在下心领。”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两步,身后响起西域女子清亮歌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嘹亮的歌声把乐川思绪带回龙尾山下,他在那里,尝遍凄风鬼雨,踏尽阴天冥雪,唯一关心自己的师姐生死不知,天地之间已无栖身之所,悲从中来。
乐川垂首驻足,听罢,苦笑说道:“看来,娘子不仅会中原八卦,对中原的诗词,也颇有些造诣。”
西域女子咯咯笑道:“相公相思病重,卦象太容易算,以至于妾身看相公一眼,都能算个八九不离十。”
乐川说道:“何以见得?”
“喏。”西域女子细手轻抬,拉开乐川发箍,他顿时散发披肩。
无数根头发在乐川眼前掠过,他伸手捻起垂到胸前的细丝,苦笑道:“难怪......难怪。”
难怪周雨信年纪比自己大上几岁,还要叫自己前辈,不知何时,已经青丝见尽,满头白发。
“相公面相清朗,谅你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却有满头鹤羽,若不是愁肠尽断,便是相思成疾,相公所想之人,是不是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西域女子不紧不慢道。
乐川说道:“所想之人?她是我师姐,我来此处打听打听她下落。”说着,从怀里掏出顾慕的画像来。
西域女子看后轻笑,左手拿出罗盘,来来回回拨弄一番,对乐川说道:“相公还说妾身不会算你们中原八卦?妾身倒是能给相公一个巽卦,在中土之北。”西域女子说道。
“这卦象是好是坏?”乐川追问道。
西域女子答道:“卦象如此,是好是坏妾身可不敢妄加评断。相公所想之人遭遇大难,逢绝世高手搭救,此时性命已无虞。”
乐川长舒一口气说道:“你所说若是真的,那便是最好。”
西域女子轻叹一声摇头说道:“可惜呀,可惜。”
乐川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相公不是那绝世高手的对手,所想之人枕于他人怀中,恐怕是夺不回来咯。”西域女子边笑边说着,伸手抚摸乐川肩上白发。
乐川笑道:“这有何可惜?既然她性命无忧,我就放心了,只盼那位绝世高手天下无敌,能照护她一世。”
西域女子右手依然在抚摸乐川的垂发,说道:“所念所想,皆可拱手相让,相公好生阔达,那妾身要你身上一点东西,想必相公也不会拒绝吧?”
乐川问道:“你想要什么?”
“给相公道破天机,本来要收十六文钱,现下,妾身只想要一缕相思发。”西域女子说罢,未等乐川开口,二指已扯下他七根长发,转身便逃。
乐川拔足欲追,已有六七名头戴罗刹面具的巡逻者围成一堵人墙,不让他回头。
看着西域女子狂奔的背影,乐川摇摇头无奈笑道:“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之后的鬼市,纵使有再多的什袭珍藏,在乐川眼里也不过是牛溲马勃。无心顾盼,自然脚步轻快,在鬼市的尽头被一泮黑水拦住去路,踌躇之际,一艄公撑着竹排来到乐川跟前,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上船。
乐川脚下轻点,踏上竹排,只见艄公手上竹竿轻拨,黑水漾起涟漪,竹排朝黑暗中滑去,若非竹排前头的一缕烛光,黑暗中乐川甚至不能见物。
待到对岸,辞别艄公,踏上石梯,穿入极为狭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分叉口不少,乐川无论选哪条路,都可畅通无阻,索性一路直前。
幽闭小道令人胸口很是烦闷,就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忽觉已经来到常州熙攘的大街之上,来往之人令乐川愕然半晌。
回头再看,背后竟是一间米铺,他分明未曾经过此处,如何从米铺大门走出?满腹疑惑,踏入米铺寻找来路,却发现这就是一间寻常小店,店家见客人上门,热情地迎上前来,问他要多少两米。
忽然记起,周雨信还在郊外的汇仙楼里等着自己,担心自己不在他身边,阔公子又来生其事端,乐川匆忙离城,在城门外的豆腐花店,遇见房大富与周雨信同坐一桌,二人各掌着一碗豆腐花,有说有笑。
见到乐川,周雨信与房大富同时起身作揖,周雨信道:“乐前辈,你终于回来了。”
房大富回头指着地上满满两大叠空碗哈哈打趣:“我们一人吃了七八碗豆腐花,房某还道,你在鬼市里给哪家好姑娘看上,要被抓去成亲了。”
乐川问道:“你们怎么出来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