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都来吃!放心吃!我请客!”
“不管是不是学子都能来!不问出身!”
“啊!别踩我脚!”
今日科举放榜,京城首富陆家的长子陆万钟一掷千金,将整栋寻梅酒楼包了下来,为自己喜夺桂冠的兄弟庆祝,并招呼走过路过素不相识的男女老少都来赴宴,场面好不热闹。
真正当了状元郎、此时却缩在酒楼角落里避世的徐多贵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面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红通通一片:“陆子笑,你可收敛点罢!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你叫我如何自处!”
陆万钟转头一笑:“没事儿,陛下就爱看我们老百姓热热闹闹的。咱兄弟几个有单独的包间,那里不吵,你要是想安静,就先去那儿坐坐吧?”
徐多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依天井向上望去——二楼一间名为“观太平”的包间。
好在他是农家出身,家里没权没势的,在中举之前就是一只无人问津的蝼蚁,此刻也没多少人认得他,很轻易地避开了喧闹的众人,独自走上楼去。
“观太平”里已有了一人,徐多贵一开门就望见他,稚气未脱的脸蛋儿立马乐成了一朵太阳花:“先生!”
孔老先生是他们村有名的大儒,边种田边教书,已经在京城里小有名气,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陆万钟都不辞辛苦地主动从城里跑去郊野求他上课,其它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当然也被迫前去。不过孔老先生坚持“亲疏有别”,对自己的学生和蔼,对外人却异常严厉,一见那些玩物丧志的纨绔就满心不痛快,抵死不收他们为徒,和世家大族隔空对骂了大几十次,有次因为语言过激,险些引来杀身之祸。
尽管孔老先生的刚烈脾性容易殃及村里的池鱼,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门前一块小地被他种得愣是五年没有收成,他的学生和邻居还是敬他如敬天尊。
“今日不必拘礼,坐。”孔济民笑眯眯地抚着胡子。
徐多贵摸摸鼻子,在老师身边坐下,一时有些不自在。
他在求学时根本没想着博取功名,因为庙堂对他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像苍天对于大地一样,自己读读圣贤书,不过是闲来消遣罢了。可在孔先生的怂恿下,他竟一不小心进了京城,一不小心参加了科举,还一不小心当了个状元,这真是……不知是福是祸。
一想到以后自己回乡,父母兄弟乡亲老师都要叫他“徐大人”甚至“徐老爷”,他就有点慎得慌。
“先生,多年培育之恩,学生没齿难忘,我敬您一杯。”徐多贵哆哆嗦嗦地给孔济民倒上一杯茶,看得孔济民直摇头:“放轻松放轻松,这才是人生的一小步,你以后的荣光富贵多了去了,都这么受宠若惊的像什么话?”
徐多贵来不及想自己一介乡野村夫怎么就“荣光富贵”了,就被楼下陆万钟的一声惊天巨吼打断了思绪。
孔济民似是被震得耳鸣,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徐多贵则直接冲了出去——陆万钟虽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基本的教养还是有的,在公共场合大吼大叫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一定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
他正要冲下楼梯,可是一人已经挡住了去路——那是一位女子,布衣荆钗的,身形消瘦。徐多贵面对她的背影,舌头一时没有想好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来说话。
只见她微微将上身探出栏杆,楼下喧嚣已久的人群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衬出她格外清澈响亮的嗓音:“状元郎在哪里呢?”
徐多贵好不容易酝酿好说辞,又被她这一句话打断,此时立在楼梯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楼下的陆万钟率先朝“观太平”叫嚷道:“啊啊啊!徐多贵!快下来!老板娘找你啊!”
他这一嗓子如入水石子,在人群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原本过来看热闹的、蹭吃喝的、还有真心前来祝贺的同窗乡亲,都齐刷刷地望向二楼正北边的那一包间,跟被施了法似的。
在包间里的孔济民铁了心让学生独自应对这场面,所以他仍在仙风道骨地喝茶。
徐多贵从阴影里慢吞吞移入大众视线,眼睛却还一直盯着老板娘的背影:“是……是我,我是、是徐元郎……啊不是……”
老板娘慢半拍才转过身,左耳上挂着的金耳饰与她一身破布格格不入,随着动作反射出阳光,徐多贵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
她在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中对他说:“徐郎,你喜欢听什么曲子?”
徐多贵不明所以,保持着呆若木鸡的情状,陆万钟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了。
这寻梅酒楼的老板娘很少主动出来见人,即使见人也总是十分低调,不让人认出来,他只在父亲和她交流生意的时候见过一眼——至于今日,可能是她又朴素又富贵的一身打扮过于独特,才一出现就唬住了众人;又听说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能歌善舞……不过只是听说,在他认识的人里就没人听过老板娘的歌声。
那眼下她这问的意思,是要给状元郎唱曲儿听吗?
陆万钟的眼珠子都要惊讶得脱眶而出了,用了九分精力感叹自己竟有幸聆听天籁,还多出一分用来对呆成石雕的徐多贵恨铁不成钢。
徐多贵听见了他几乎撕心裂肺的声音:“他喜欢听《绫罗》!”
他是农夫一个,自然没有陆少爷闲来听曲儿的习惯,再说,他们那穷乡僻壤,想听也听不到。所以徐多贵在半梦半醒中默许了陆万钟激动万分的决定。
老板娘瞧他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脸颊红得赛他一身大红状元袍,觉得煞是可爱,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做什么,只朝徐多贵微微一笑,迈着莲步款款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