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到镇江是在靖康元年的四月，时值他刚从亲征行营使位子上退下来。

一路上他脸色阴郁冰冷，似乎之前刚刚从这片土地上退去的寒冬并未走远，它们只是全都一股脑地拥挤进了他魁梧的躯壳里，使得他目光所及，再无一点温度，触碰者，无不噤若寒蝉。

从京师去镇江，他们一路往南，原本是越走越春暖花开，越走越阳光明媚，可是这行人却直感觉脑浆都被冻成了冰，脑壳生生被胀大了一圈。

李大人这是怎么了？

疑问在所有人心中升腾。以前，他是那么喜欢挑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跟大伙喊几句，让大伙激动起来，振奋起来，可是，现在他已懒得跟大伙说一句话。就是他们把昔日的那个李大人搬过来，搬到他面前，他可能也不认得自己。他沉默的好像他并没有同行者，沉默的好像他是在奔赴一个人的旅程。

难道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艰难的保卫战-京师保卫战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精神？他这一辈子所有要说的话也都在那三十四天里说了个净光？他现在剩下的，只是个躯壳，填装了靖康元年元月所有冰霜严寒的躯壳？

手下们很丧气。

离开京师时，他们还以为又要跟着李大人去立功了，有功就有赏，那么多弟兄，只有一千个名额，他们抢到了，兴奋万分之余，却是见到了这样的一个李大人。他们心，在不到一半路程时就彻底掉进了冰窟窿里，李大人的确厉害，仅用一半路程就把侍卫亲军步兵司的一千手下在大好的春天生生带进了魔幻的严冬。

剩下的路，手下们是裹着对过往的温暖回忆才走下来的。

那是金军围城的日子，不长不短，整整三十四天，那是一场噩梦，也是一场他们不愿走出来的美梦，说它是噩梦，是因为死了好多人，就死在他们面前，身边，说它是美梦，是因为他们生而为人，还从未像那三十四天里那样激动过，振奋过，不怕死过！他们中的好多人是走投无路为了一点日俸的碎银子才参军的，可是这位李大人却让他们跪着求生的膝盖生生站立了起来，在他粗苯却有效的带领下，在最男儿最酣畅淋漓的厮杀后，他们击退了神话般从未被击退过的金国大军，他们赢了，像另外一个神话一样赢了，他们成为了大宋的拯救者，京师的拯救者，成为万民欢呼追捧膜拜的英雄。离开京师前，高大威猛的他们，在城内简直就是行走的神，当然他们也不想一直做什么神，他们的心终归还是痒痒的，他们计算着自己积攒的赏银什么时候可以让他们娶到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有了那样血性的三十四天，昔日的很多桎梏，很多的痴心妄想，一堵墙一样坍塌了，人生终于对他们露出了笑脸的一面！他们为此感念这一切梦境的赐予者-李大人。

然后李大人领了新任务，带他们去镇江迎接太上皇回銮。

这样的任务，走马观花，游山玩水，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一路上吃吃喝喝间就搞定了，简直是血肉横飞的大战之后最好的心理放松官费度假游，手下们在认定了跟对了人之后，一时的精气神天灵盖都盖不住了，直逼云霄。

然后他们就一头扎进了李大人的寒冬。

对于李大人的变化，手下们猜了一路。是因为新官不如从前吗？之前的亲征行营使，的确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此乃新帝新设，它打破大宋家法，将三衙的统兵权和枢密院的调兵权合而为一，临敌可以不经请示而随机专断，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权势，是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形势所逼，眼看大宋就要被金军吞了，新帝也是豁出去了，他和李纲，一个敢任命，一个敢接任。这样有违家法的官位，金军一退，即行废止，没有人觉得不妥，论家法，那样的职位就不该有，权宜之计而已，一向忠君爱民的李大人会不理解？不接受？会心生怨气？不会的。手下人知道李大人的为人。再说了，虽然新帝免了他的亲征行营使，可新授的这侍卫亲军步兵司都指挥使依旧显赫，乃堂堂御前侍卫三衙之一，跟枢密院并驾齐驱，官位那也是悬的很高的。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又是因为什么呢？是什么让李大人在人间最美好的四月天一路上眉头紧皱，心神郁结，冰人一样，让人近不得前？

疑惑像日间的日光、夜间的星光一样铺洒了一路，一直铺到镇江城下。

收到消息的镇江府一众官员早已侯在城门外，他们像一群极不情愿地被赶出鸡笼鸭笼鹅笼的懒散家禽，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红有绿地出了城门，才雍散地踱了几步，就再也不肯走了，家禽离笼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稀，他们的官靴似乎拉稀了，粘在地上，他们也就干脆趁势不纠结地站在那里了，家禽最美的部位是肥厚的屁股，因为心生炫耀，所以经常扭来扭去，他们最美的部位是脑袋，说他们那里美，他们自认为他们那么美，说透了还是因为他们那里比普通人多了一顶官帽，大宋朝的官帽又最特别，是四四方方的官帽，所以他们的脑袋怎么看都像是方的，中国人做事讲究外圆内方他们不介意内方外也方。相比较于家禽喜欢炫耀肥厚的屁股，他们做官的，也喜欢上扭动脖颈，以向四方炫耀他们的官帽，他们的方脑袋。能有一颗方脑袋，那得多么天赋异禀！官这东西，一旦做上，就会深知其好，所以无不想好上加好，官上加官，家禽会一日三翘首，以盼入口之食，他们会一日三十翘首，以盼官位升迁，翘久了，人在官场打磨久了，他们会比普通人，比新人，多出一种望尘莫及艳羡不已的美，细长脖颈之美，丑小鸭终于修炼成仙，拥有了白天鹅之美，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一生。

四月里的这天，阳光明媚，万物滋滋生长，这群方脑袋细脖颈在舌头蠕动，在耳朵抖动，在屁股摆动，他们的眼睛在滴溜溜乱转，他们的方脑袋更是在细脖颈上在溜溜乱转，非常辛劳，远远看去，他们真的像一群花花绿绿的鸡鸭鹅，你不用去管它们，它们也在很用心地自己饲养自己。很快，官道上的尘烟越卷越近，越卷越浓，越卷越高，突然，李大人就腾云驾雾地仙人一般亮着一双阴郁冰冷的眼睛从尘烟里钻了出来，一股带有些许京师味道的尘土也裹挟而至，尘土不如李大人灵巧，明显的冲得过于兴起，一时刹不住，有一些就倏地钻进了一众官员的鼻孔里，不知真是冲洗了多少遍的都没有冲洗干净的京师街巷里的血腥气和烧了多少遍又深挖坑掩埋掉的如山的尸体臭烘烘的味道蹭在这行人身上来到了镇江，还是李大人官帽下冰冷阴郁的眼神被他们大胆看见，他们一个个骇然肃立，刚刚还围着颈骨滴溜溜做圆圈运动的脑袋都要钻进裤裆里去了，屏息之中，他们脸色大变，好像那高头大马之上的，不是仙人，不是侍卫亲军步兵司都指挥使李大人，而是一头龇牙咧嘴随时都会扑向他们的冒着冰冷寒气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凶猛野兽。

他的确是一头猛兽，金人一来，平素蛰伏的他就扑了上去，很快就赢得了民心军心帝心，从一个边缘的掌管祭祀的太常寺少卿，一跃而升为兵部侍郎，再升尚书右丞（副宰相），再获兼职东京留守，管理起防务，再兼职指挥所有京畿军队的东京四壁防御使，直至亲掌一切杀伐决断的亲征行营使的高位。

对付金人，他的秘诀就是首先能对付得了自己人，严明的军纪，纲纪，是他的不二法宝。有令必行，有禁必止，是他的红线。他在红线外杀金人，也在红线上杀自己人。

现在他再一次举起号令的马鞭，整个前行的队伍瞬间停止在他的身后，尘烟中，他手里的缰绳一紧一拉，马儿马头调转，他就直面他的一千手下了，他的下颚微微抬起，一名虞侯就挥舞起令旗，马蹄起舞中，一千人的队伍纵纵横横地变化，长队成了候命的方队。

“千里迢迢带你们来，是要你们做一件事，擒拿奸佞，你们可愿意？”

阴郁冰冷的眼神一扫而空，那张刚毅决绝的脸，那雄浑凛然的声音，那个靖康元年元月的李大人又回来了，众手下无不心神激荡，大声回应，“愿意！愿意！愿意！”

“奸佞者，蔡京童贯也，尔等速速进城，擒拿此二贼，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原来迎接太上皇只是幌子，或者说同行不同命，李大人负责风风光光迎接太上皇，其他人负责顶风冒险抓人。

虞侯的令旗再次挥舞，战马呼啸奔涌入城。

在奔腾的马背上手下们这才明白一路上李大人为何那般郁结，这样的任务哪里是游山玩水官款吃喝啊！这一趟差事简直比东京保卫战还要凶险！说是送死也不为过。因为没有人不知道，早在金军包围京师前，整个大宋最能打的，在与西夏征战中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胜捷军就护送着退位的太上皇一路南逃镇江了，胜捷军人不多，只有三千人，可据说每个人都是一当十的战力，西夏那边的人称他们为人间阎罗，其直接上司就是童贯，这厮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大宋朝最大的军头，独一无二的军头，如其说胜捷军是护送太上皇到了镇江，还不如说是护送童贯到了镇江，因为世上本无胜捷军，是童贯在指挥对西夏作战时组建了它，从那以后，有童贯的地方必有胜捷军。如今要动童贯，无论如何都要过胜捷军这一关，一想到这些，手下们踏着马镫的脚掌就有点发软，握着缰绳的手有些抖，京师保卫战，虽然凶险，可是他们有高墙壕沟可以凭靠，有神臂弓可以居高临下杀敌，人数也是金军的十倍，还有百倍的百姓做后援，可在这江南的镇江，他们有什么？以一柄长枪一把佩剑就要从胜捷军手里抓走童贯吗？而且还是一千对三千！他们疯了吗？李大人疯了吗？京师的官家疯了吗？

这一夜，肃杀的镇江城内，一座府邸的正堂，几只秀美的宫灯罩下，金花烛暖光盈屋，一排嵌金丝通硃蛟龙螺钿屏风前，一身着真红罗销金团龙汗衫的年轻人正端坐在一把七宝交椅上，喝茶。

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宋道君皇帝最疼爱的三子，新帝渊圣的弟弟，政和八年榜头名状元，凤翔彰德军节度使（荣誉衔），前征辽大军监军，前皇城司皇城使-郓王赵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