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天空阴雨不断,赵楷看书累了,想事想烦了,就去窗边伫立,透透口气,他被禁锢在这寺庙的这间禅房里,他出不去门,最初,他有点心烦,靠近窗户的时候更烦,因为窗户不是左右推开的,只能从下往上推,匠人设计的很好,寺庙费心了,虽不知这样设计的苦衷,但是无论他现在用多少力,就是不能让那窗户的缝隙变大一些,它拮据的尺寸,让他想到一尊巨大的佛像的嘴巴,无论佛像怎么大,嘴巴都是一条缝隙的小。在苦恼,烦闷之后,他最终还是不能放弃靠近它,毕竟在那里他还能感受到些许的微风流动的韵律,这一动,就好过万静,这一动,就是他动的一份陪伴。他对这尘世万千的欣慰,就在于它动,动,就一切还有希望。窗户的独特设计,让他看不见外面一丁点的样子,除非他愿意屈膝。向一条缝?他想想就觉得好笑,想想又觉得凄惨,从我曾拥有整个天下,到我现在只拥有这个尘世的一条缝隙,隔着那层窗户纸他与他的尘世对峙着。
在尺寸之间感受这个尘世的时候,他慢慢开始更多的感受他自己,外面在层层叠叠地下雨,他不能清清楚楚看见雨层层叠叠的气势,可是他模模糊糊看见了,这就是悟与不悟的区别。他模糊的天眼让他跳出窗子外,躲开院子里的菩提树,翻过山墙,跳进街巷,旁边跑过来浑身湿漉漉的雨气,它梳着一万条发辫,一抖,就是万千水滴,有它引路,他就能双脚干燥地在城中奔跑,他会看见他是被人禁锢起来,更多的人是自己把自己禁锢起来了,所有人在和着风声雨声打雷声一起叹息,街道上空无一人,心善的老天爷在埋头干活,他弯着腰卖力地一遍遍冲刷着漫城里青石板路上的斑斑血迹,把随风随雨水来回滚动的断头残肢一堆堆清扫进河道里。
这天饭点,外面人照例低头端着饭菜进来,放到案几上,饭菜都放完,就立在一旁等着看赵楷吃完再收拾,这个人这一次有些不同,他没有躬身说,“殿下请用食。”
还在坐着看书的赵楷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像看见妖怪一样,忽地站起来,推开座椅,大步走过去,笑嘻嘻地一拳头打在对方身上,“设也马,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么个天天下雨的鬼地方,你能来,我就不能来?瞧,这巴掌大的地方,你就是整日地呆在这里吃喝拉撒睡,还没疯?你真是个人才!”
“一见面就夸我,你这样让我怎么受的了!”赵楷哈哈大笑,他的确还没有疯,“最近这里闹兵变,这城里的人都整日都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还哪里还敢要求那么多,现在,各处都看守严密,你一个金人,怎么进得城来?”
“这有何难,我们在江北,任由兵丁洗掠一番,那些有钱人就兔子一样,纷纷渡江南逃,他们来杭州时,我们就混进来了。”
设也马说的兴起,摘下宋人的冠巾,随手往桌子上一扔,亮出他锃亮的光脑门和细辫子,“现在整个杭州城最可怜的人就是你了吧?”
赵楷赶忙去拿起冠巾,急急走向设也马,“这里现在是是非之地,快戴好,别露出马脚!”
完颜设也马笑嘻嘻地,猫一样,身子一扭,灵活躲过赵楷手里帽子,大摇大摆走向赵楷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两只脚翘在案几上,“你啊你,怎么说你好,都当皇帝了,还是那么胆小!”
“什么皇帝,这里就没有一天是我说了算的时候,这里真正的主子一开始是王渊,现在是苗傅苗将军,他这个人喜欢不请自来,说不上哪个时候就突然登门拜访,快,设也马,戴上帽子!以防万一。”
设也马似乎也不想为难他,一只脚踢过冠巾,一手接住,戴上了,然后站立起来。
“走,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他伸手去拉赵楷,赵楷努力躲闪着,“外面都是乱兵,出去不得啊!”
完颜设也马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放心,都料理干净了。”
完颜设也马一推门,径直走了出去,赵楷也伸出头来,不由地一缩脑袋,外面在下雨!看见完颜设也马毫不在乎的样子,赵楷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雨水弄得人眼睛都挣不大开,不敢抬头看天,只想看着脚下,因为完颜设也马说原来苗傅派在这里看管他的人都被杀掉了,他才特意抬头去辩识那些卫兵,果然是高大一些,样子凶悍一些,虽然换了宋兵的装束,但是那样寒冷的眼神让赵楷一下子就想起了北国皑皑白雪的寒光!
雨继续哗哗地倾倒着。
赵楷觉得金人真会挑日子,这一天真适合杀人。
完颜设也马带着他在雨中疾走。
他们到了城内的一条河附近,又沿着河走了一段,因为大雨,河水暴涨,像是有了脾气,恨不能冲垮两岸堤坝,横冲直撞一把。
在一座桥附近,完颜设也马停下,看看左右,带着赵楷走了附近一座茶楼,茶楼里空无一人,门口内侧有伪装成宋兵的金人守着,里面的地上还有血迹,应该有人头被收割过。
他们径直去往楼上,在那里那座桥一览无余。
“我们来这里干嘛?”赵楷问。
“知道那河叫什么名字吗?”
赵楷摇摇头。
“中河。那桥呢?”
赵楷摇摇头。
“众安桥,再有一会我们要等的人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