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了这个草台班子的老板娘。我上周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她发的招人消息，要这个镇属的县城附近一个会杂耍或小丑表演的人。其实我并没有在这个镇附近，甚至都没在这个省，我私聊了周姐，告诉她我就在这个县城的邻县，可以接活。这个镇偏僻，只有我一个人找了周姐，她开的价钱我一口就答应了，于是我们约定好了汇合的时间地点，过程干净爽快。

老板娘周姐40岁左右，长得风姿绰约，穿着廉价的黑色皮草，在路边接上了我，和她一起的是她的四人团队。为什么说她是老板娘呢，因为她老公也在团队里，就是开车的师傅，他基本上不说话，就开车，搬东西，做体力活，好像也要上台表演唱歌跳舞。

我1982年生，17岁那年来过这里，所以当回龙镇的名字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底某个地方似乎被激活了，那个如火的梦魇又出现在我眼前，过去了20多年的记忆一瞬间涌上来，怎么都平息不了，我翻来覆去一夜未眠，我迫切地想到这里来，我应该再来一次，这是我们马戏团最后一场表演的地方，那离奇的魔术带走了我的师父，也许故地重游可以为那个梦魇解咒。

除了我和周姐两口子，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他们叫他小九，女的叫晶晶。明显小九更年轻，约莫20出头，是个长头发、面色苍白的瘦子，他没说几句话，就上车的时候和我点了点头。晶晶染了一头很黄的头发，手指上涂着斑驳的颜色鲜亮的指甲油，戴着夸张廉价的大耳环，服装也像鹦鹉一样各种颜色堆叠，她的造型让我想到互联网开始流行初期的QQ秀和那个年代特有的非主流造型。她谈不上漂亮，如果不是这满头黄发，倒也算清秀，晶晶应该比小九大几岁，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土潮并且不羁的气息，像小太妹。这种女孩给人距离感，我一般不和她们说话，就觉得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上车前她和小九站在车边一起抽烟，两人没说话，可能各想着各的心事。我到来时，她眼神冷漠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但未和我打招呼。

“别看这镇子又远又小，我在这里接了3场活儿。要呆上一个星期。”周姐得意洋洋地开口了。

然而没人回应她，她又继续发话：“你姓范是吧？我看你身份证比我和胜哥都大点儿？”

“嗯，我82年生的。”

晶晶突然扭头好奇地看向我，又打量了一番，但没说话。

“哪儿学的这些手艺啊？”周姐带着质疑的口吻问我。

“从小在马戏团长大的。”

“哦？不是半路出家的呀，那你还学过些什么？”周姐挑了挑眉，继续问。

“马术”。之所以回答马术，是为了避免万一我说魔术，等会儿她叫我露几手看看。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感觉周姐还想说话，但是碍于车上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太大的聊天欲望，她就去张望车窗外了。

就这种氛围里，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下午3点过我们抵达了镇上。面包车停在“鸿运旅馆”门口，一路看过来，这算是镇上最像样的一家旅馆。周姐率先下车冲进旅馆去谈价钱，我们4人默默在车上等着。

不一会儿周姐来拍打车窗，嚷嚷着：“下来了，下来了，把东西都搬下来。”

小九熄灭手机，揣进衣服兜里，拉开车门，第一个跳了下去。跟着晶晶、胜哥、我也下了车。小九麻利地打开车尾箱门，我们三个男的自觉开始搬器材。快入冬了，一下车子我打了一哆嗦，真有点冷。

我们把东西放进房间，女老板斜着眼睛盯着我们：“你们三个爱干净啊，别随地吐痰，别穿着鞋上床，讲究卫生点儿。热水一楼来提，要洗澡提前说，最好不要天天洗。”

第二天早上5点周姐就来敲门催我们起床，小九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周姐塞给他几个馒头：“快点儿啊！你们仨。别磨叽。”

我躺在床上瞥了一眼，晶晶站在她身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房间。她已经穿好跳舞的服装，也化了大浓妆，浑身的亮片在黑暗的走廊里显得十分诡异，就像一个灯泡坏了一大半的移动灯箱。

我们到乐乐童装店门口的时候，天都还没亮，不过街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今天是赶集日。

早上表演完后周姐、胜哥、小九、晶晶都在我们男人的房间里聊着天。

“不错啊，范哥，是有点儿家伙的。”周姐看我进来，斜靠在胜哥床上对着我说，“今天的场子全靠你效果拉满了呀，把我的锋芒都盖住了。”

小九也搭腔：“范哥特别专业，我们好久没找到过您这种有真底子的人了。今天我们的小丑逗趣，全靠他带着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九你反应快，悟性也高，换成其他人我也带不动。”

“明天没活儿，你们自己安排，我和胜哥要去隔壁镇子上转转有没有生意做，你们谁要跟着去？”周姐问。

“我去，我来开车吧，胜哥开车累，给他松松手。”小九马上殷勤地说道。

“我不用了。我就在这儿。”这事儿周姐已经和我说好了，没工的日子没有钱，不需要帮他们做什么，包吃住。

“呃，我也不去。”晶晶瞟了我一眼说。

周姐边玩儿着指甲边嘟囔着：“本来也没想要你去，给你安排了，你去看看后天过寿那家的场地，把路找好，问问主人家还有什么需要。。。一路上问着走啊，说不定又拉到什么生意。”

“范哥，你时间没问题吧，万一我们时间超出了，你知道，要临时再找一个人很难。”周姐问我。

“我没事儿，我时间多，最近手里没有活儿。”

我看了看时间，才下午2点过，于是起身对他们说：“我出去走走，你们慢慢儿聊。”

我觉得我离开也挺合适的，他们4个人可以开个短会，或者说点儿当我面不便说的事情。

“去哪儿啊？”背后传来晶晶的声音，我没回答，快步下了楼。

重新回到街上，已经恢复了冷清，我在试图找到记忆中这个镇的影子，但农村小镇总是很相似，我去过太多地方，完全不能确定我的记忆会不会有重叠和错乱。还好镇子很小，我可以到处瞎走。

1999年也是这个时节，11月底。我们马戏团本来是在县城里演出的，连续演了一个星期，收入低得可怜，是有史以来最惨淡的一次。师父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不怎么说话，大家看在眼里也只能卖力表演吆喝让师父看到我们的努力。但越这样努力，越显得可悲。每天零零散散十来个观众，面无表情地看我们的演出，场子怎么也热闹不起来。

“不演了，每天开支太大，这里的人不喜欢看马戏，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于是按照师父指示，我们退掉了县城里租金昂贵的场地，在去邻县途中的小镇驻扎了下来，镇边有块很大的空地，主人愿意20元一天的费用让我们停留。就是这个地方：回龙镇。我原以为这是我们马戏团终结之地，没想到24年后，又成了一系列新事件的开端。

那段时间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和其他成员一样，嘴上不说，心照不宣地都在担心马戏团的前途，尤其是有时候会传来家乡哪家马戏团倒闭了的消息，更是让我们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阳光不见了，一阵柴火味的冷风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在镇上绕了一圈，犄角旮旯都走遍了，镇边到处都有空地，也不知道哪块地是我们当初驻扎的地方。其实找到那块地毫无意义，并不会出现1999年的海市蜃楼，也不会被神明劈一下获得指引。

我就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了2个小时，胖胖的旅馆老板娘坐在门口沙发上，见我进来，懒懒地问：“你是今早那个小丑吗？”

我没回答她，径直上了楼。

第二天一早胜哥、小九和周姐就出去了，我还不知道今天干什么，他们走了后我又继续睡觉。

门响了，没锁，有人走了进来。我猜是晶晶，我故意假装睡着，没有做出反应。

“范哥。”果然是晶晶的声音，她用手推了推我的身体。

“啊？”我装作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