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曼幼儿时便随父母从徐州迁居到苏州,她在苏州长大,在苏州上学,长这么大几乎没离开过苏州,可以说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苏州人,一个只比所谓本地人晚来若干年的苏州人,相比之下,吴晨只能算是新苏州人,他来苏州不到五年,至今还听不懂苏州话,更别提开口说了,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听到苏州话的机会都不多。刘曼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族,爷爷已过九十高龄,有五个子女,她爸是长子,孙子孙女辈的大多已经结婚成家,重孙辈的人数更是多达两位数。刘曼是孙女辈中唯一还没结婚的人,今天是她的生日宴,家族四代都到齐了,可以想见,当吴晨作为刘曼的男朋友出现时,他会面临多少注目,多少压力,要回答多少长辈们关心的问题,要做出多少合乎社交礼节的举止。更让吴晨难堪的是,从小到大,他总也学不会如何称呼不同的亲戚,除了舅舅和阿姨,或叔叔和阿姨,其余的一概不知道如何称谓。这个社会里既有人天生就能脱口而出最最复杂的亲戚关系和称谓,而且准确无误,也就会有像吴晨这样到死也搞不懂亲戚称谓图谱的人,更何况,吴晨家没有这么多亲戚,对他而言,舅舅和阿姨这两个称谓足已应付。
吴晨虽然并不知道将会面临怎样的庞大阵容,因为刘曼怕他紧张有意没有讲清楚,但他显然非常重视初次见家长的机会。他周中理了头发,早早便准备好一条带有竖纹的藏青色西裤以及一件浅蓝色条纹衬衫,给刘曼父母买的礼物已提前交给她带回去,那个手机则作为刘曼的生日礼物,总之,吴晨像参加重要会议前的准备一样,拿着清单将所列事项一一确认。那天周六,吴晨告诉刘曼出发的时间,当他快到女友家的小区门口时,今天的主角刘曼,早已等候在那。吴晨下了公交车,第一次看见刘曼所住的小区,既感到紧张,又觉得新鲜,还有点小小的兴奋;刘曼立刻上前挽住男友的手臂,依偎着他,想以此给他力量。让吴晨颇感意外的是今天的小公主、他的女朋友只穿了一套简便的休闲装,轻松随意,这让西裤笔挺的吴晨,更加地突兀出来,吴晨的神态、穿着像极了女婿见丈母娘的样子。吴晨本以为他只是一片烘托红花的绿叶而已,可是俩人服装的反差,让他顿时沉重起来,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一下子腿就软了。
“今天亲戚不多吧,我,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啊!”吴晨结结巴巴地说。
刘曼先是挽住吴晨的手臂,接着又紧紧搂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说道,“今天人有点多,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不过,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不会让亲戚们太为难你。”
“啊,这、这、我不会喝酒啊……”吴晨的大腿顿时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刘曼见状立刻用温柔的双手捏了一把吴晨的手臂,那眼神、那神色、那态度,仿佛在说——“我今天会陪你到底!我们‘休戚’与共。”
在进门前的小区路上,吴晨像刚刚入伍的新兵,打仗前虽然紧张,一旦临近战场却反而放开了,加之多年外贸业务员的历练,至少他表面上看起来大大方方,丝毫看不出紧张的样子。就这样,吴晨和刘曼这对同盟,怀着忐忑的心情,带着平静的面容,迈着零碎的脚步,终于踏进了刘曼的家门。
吴晨踏入刘曼家门前,亲戚们约分成三组:客厅里,八九个人正围着爷爷,有的陪他聊天,有的祝他身体好,有的给他按摩,爷爷年过九十但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听力还算可以,精力上还能应付得来这种集中式的、七嘴八舌式的祝福;餐厅里,七八个人坐在餐桌旁正聊着家常,刘曼妈也在其中;还有几个平时很少走动的亲戚则在参观刘曼的新家,这套房子是刘曼父母为女儿特别购置的,和他们自己住的小区仅一墙之隔。那天由于紧张,吴晨并没能过多观察刘曼家的装修、布局、家具和家用电器等,他只觉得这所房子应该是装修后入住不久。
门开了,刘曼半挽着吴晨走了进来,瞬时间,十几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齐刷刷地聚集在吴晨身上。此刻的吴晨面容平静,有如一台运行在自动模式下的机器;这是他多年从事业务员工作养成的职业本能,一旦进入状态便不再紧张。他先是微笑着对亲戚们稍稍俯身,做了个表示尊敬的半弯腰动作,并在这个动作中,一一回看亲戚们的目光。这种目光交流看似做得恰到好处,实际上却像失焦的数码相机拍出的照片那样模糊不堪,至少有十个亲戚的脸他没看清楚。有些精于社交的亲戚里的成功人士,从吴晨发散的眼神里,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寒窘,并立刻掂量出他的斤两,于是这部分亲戚里的“贵族”,对吴晨的兴趣立刻消失殆尽,不过这倒正好减缓了吴晨的压力,对他而言,注视他的人越少越好。
在众人注目中,吴晨还算清醒,他的自动模式运行正常——他首先向刘曼父母行礼。这回,他终于聚焦了眼神,看清了刘曼父母的样子。刘曼妈妈见到吴晨向自己打招呼,先是仔细地看着吴晨,那投入的样子充分表现了作为母亲、作为长辈的她,是多么热切地想用自己的阅人功力来对女儿的男朋友做一番最细腻、最彻底、最完整观察,这种要替女儿把把关的心情与女儿的男朋友站在面前给她带来的愉悦之情,隐秘地交融在一起,使刘曼妈看上去特别的和蔼亲切。刘曼妈示意吴晨坐下来,然后朝刘曼爸爸看了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说——发问的活儿就交给你,我负责观察。刘曼父亲比吴晨高一头,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他看吴晨还站着,也示意他坐下来。这椅子的位置颇为尴尬,正好在客厅和餐厅之间,吴晨一坐下便发现自己被夹在两拨亲戚中间,他把椅子往大门的方向稍稍挪了挪,以便不使自己背朝客厅的亲戚。不知在什么时候,刘曼已经站到了父母那边,默默地加入了长辈的集体面试中。
“你是哪里人呀?”刘曼爸爸先发问了,同时八九个亲戚齐刷刷地看着吴晨,这架势比大学毕业论文的答辩现场还要严肃。
“我老家是安保县的。”
“哦,那个地方我知道的,我有个战友在那边。你来苏州几年啦,做什么工作的?”刘曼爸爸主问,刘曼妈和其他亲戚们则负责观察。
“我是五年前来苏州的,一直做外贸业务。”吴晨毕恭毕敬地回答。
“听刘曼说,你是自己做的,生意好做吗?”
吴晨到现在终于看出来了,刘曼父母已提前做好了分工,一个负责问,一个负责观察,这说明他的自动模式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是的,我是自己做的,来苏州后注册了个小公司,业务嘛,还算顺利。”吴晨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