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文书处理得差不多了,苏朝歌已经精疲力尽,将脸埋在抱着的两膝之间。
入仕为官,不知家中有无人记得她这个远行客。
窗内是红得发白的炭,窗外是厚厚的雪。
“苏孔目,你这里好生冷清。”
长史季青衣拿了一箱子的贺礼,“这是府君托我带来的。”
季青衣仕宦多年,在幽州刺史赵崇约手下最为得力,可以说是心腹。
此人对苏朝歌颇多关照,做事滴水不漏,老好人一个。
眼看苏朝歌这儿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季青衣只好把贺礼放在门槛旁,“更生,今晚宴席怎么没去?府君还以为你心情不好……”
“我……我能赴宴?”
苏朝歌放下文牒,烛火随之一闪。
而季青衣坚定的眼神无疑将她心头的阴霾驱散,“当然了,你不知道?也对,负责通知你的人,跟你不睦。”
苏朝歌起身收拾地上散落一地的笺纸,“让长史见笑了。”
“你别在意,老沈一直都这样,他年纪大又是小吏出身,精明,总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就知道读书的书生,总觉得咱们自命清高,其实他本性不坏。”
艰难腾挪出空地后,季青衣盘膝而坐,与苏朝歌面对面一起烤火。
对方腰间佩戴着银鱼袋,彰显季青衣作为上佐的身份。
而苏朝歌却因不在九品之流内,自然而然也没有鱼袋。
少顷,默然。
季青衣也不知怎么打开话茬,只好又用火钳子,夹起几块炭放进火堆。
也许季青衣的动作是无意的,但在现在的苏朝歌心里,对方的举手投足莫名透露出一种优越感,深深扎进了她的内心。
“以后,还希望长史多指教。”
苏朝歌怯生生说道。
季青衣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如果是老沈,他一定会站起身,弓着腰斟茶送水,然后道歉回礼,哪怕屋子再怎么乱,他也会清理出一条路来。”
俯首弓腰毫无风骨,书上肯定不会教这些,苏朝歌曾经深以为耻。
但那一刻,她暗自在心里骂自己。
“晚辈愚钝……”
季青衣笑着摇了摇头,“你啊,跟之前几个我见过的愣头青一模一样,有求于人,姿态就一定要做足,你得先把自己打碎,然后再重塑,没有什么是顺风顺水的。
当然,你要是想固守名节,不肯折腰,我也无话可说。
而你的才能,若是不折腰,岂不可惜?”
苏朝歌垂着头,她不是没想过。
她把自己当作山间的隐士,以为只要自己声名在外,君王便会垂青驾临。
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春秋大梦罢了。
“不折腰,可以吗?穷且艰,我都能受得住,我就是怕自己一旦屈膝,便会谄媚逢迎,彻底忘了自己为什么而读书。”
季青衣像个过来人,“那你说说,不屈膝的这一年,你舒坦么。”
沈恒的仇视,同僚的排挤,赵崇约有意无意的冷落……不舒坦。
眼见苏朝歌默认,季青衣又问:“其实人心本就如此,你又何必摒弃呢?贪心,权欲,这都是本性,圣贤书里的道理,从来就不是教你怎么做官的。”
“我……”
“我还是那句话,帮你是情分不是本分,大周排队等着做官的人何其多,府君却挑了获罪褫夺进士出身的你,投桃报李,你聪明也一定明白。
小小孔目,割鸡焉用牛刀?认清自己的位置,你以后一定有好前程,说不定比我还高呢。”
季青衣走后,苏朝歌霎那间顿悟了。
这是她的贵人。
所有人都在看她沉沦、出丑、不撞南墙不回头。
只有季青衣,像老母亲般指点她。
苏朝歌暗自在心里发誓,她不要做文人,文人太苦了,此生若是能为一能吏,倒也不负此生。
她要把自己打碎,再重塑。
翌日,苏朝歌起五更,往赵崇约府上送贺礼。
她拿出压箱底的青州绫,用层层红纸包好,又往上面写了几个极为好看的字当作装饰。
这时赵崇约正带着妻儿外出拜年,看见苏朝歌提着贺礼,“苏更生今日来得好早啊。”
苏朝歌叉手行礼,爆竹声声,赵崇约府门换好了手题的桃符,“府君的字,颇有钟繇之遗风,小可宅中有几幅钟繇的真迹,不知府君……”
赵崇约却已将步子迈出了三丈之外。
赵家其乐融融,走亲访友,苏朝歌和家奴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冷风吹得苏朝歌破旧的衣襟猎猎作响,明明是春回大地的时节,她却觉得寒气逼人。
恍惚间,她感觉心里有某一处地方碎了。
机会,曾经有的,她没把握住。
回来的路上,沈恒恰巧路过,两手提着满当当的礼品。
眼看苏朝歌铩羽而归,沈恒讥笑道:“这不是苏六小姐么?稀客稀客啊,怎么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