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炼丹房,中有一小床。床上人方醒,床边人未眠。
唐布衣抹了抹眼角,仍躺着,懒懒道:“师弟,什么时辰了?”
赵活目中有血丝,眼下有墨黑,盯着炉子念道:“午时开炉,午时开炉。”唐布衣听闻,翻身坐起,打着呵欠道:“师弟,快给我去拿些吃的来。”赵活使手中扇子将火炎扇起,道:“火来,火来。”
唐布衣握住后颈搓揉,惫懒笑道:“我要是出去给三师弟逮到了,他又要把掌门令牌强塞给我,我可不要自己去拿吃的。”赵活仍不理他,只因此炉将要功成,半月功夫就在此一役。便见他全心全神,只在这炉火之上,炉鼎之内。唐布衣讨个没趣,翻身下了床,往外去了。
已入春分,天光明媚,暖风拂面,正是生机勃勃之时。
天空的白云,在微风中缓缓的移动,推着,挤着,搬出的空处,显得深蓝如海。各样的花草都努力从地下拔起,要见一见这美好的春天。
唐布衣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就那么静静望着这世间,似乎要把这一切都记在心底。她一旁站着位少年,许是春风见他太俊美了些,吻的太过用力,竟使他红了眼圈。他们正值春一般的年纪,遇上如此美好的春天,岂非应该更欢快些?
那姑娘也望见了唐布衣,她露出一贯的狡黠笑容,道:“赵哥哥呢?”她又一挑眉毛,上下扫视唐布衣,坏笑道:“不会是......咳咳......”叶云舟本该出声管教他的妹妹,可他只是低了头。
唐布衣知道叶云裳一直重病卧床,可她今日看起来格外的精神。大师兄轻轻道:“师弟他炼丹正到关键时候。”叶云裳听了立马鼓起双颊,嘟了嘴道:“我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他不如带我下山去玩!”大师兄短短地吸了口气,道:“师弟他为了这一炉子好几夜没睡了,他又失了内力......”
叶云裳忽然眼睛起了雾,可怜兮兮道:“我就要死啦。他也不肯陪我......”她总是假装流泪来博取特权,来逃避惩罚,来看那人慌张的模样。可她这会儿的泪,却有些止不住了。她只好拿手遮了眼睛,勾起嘴笑道:“哼!臭哥哥,谁稀罕他。我要去找默铃了!”话罢她转了身便要走。
唐布衣望着她半步半步的挪动,心头一堵,他想,云裳姑娘的病,便是二师弟也不过能将将维持,师弟你又如何能治好呢?你不如陪这位姑娘走完这最后一遭。他便要回炼丹房把赵活喊出来,可到了门口,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脸。狰狞,滑稽。
可就是这样的一张脸,救了他的命,救了龙湘的命,也救了虞小梅的命。他见过那张脸愤怒的样子,那两只眼睛里仿佛有火,仿若有光。可以让人忽视一切,只感受到,
希望。
唐布衣停下脚步,扭头冲叶云裳背影笑道:“云裳姑娘,师弟他说午时丹成,到时候给你当牛做马一整天。”便见叶云裳捏着貂裘下摆,华丽丽转身来,笑道:“什么事他都肯依?”唐布衣正色道:“我以掌门令牌命令他,他哪敢不依?”叶云裳吐吐舌头道:“骗人。掌门令牌在我爷爷那儿,他整天抱怨送不到你手上呢。”
唐布衣罕见哑言,不知如何是好。叶云裳俏生生笑起来,拉着叶云舟寻了个树坛坐了。她紧紧贴着她哥哥,笑道:“哥哥,你上回说的那位女神医,叫什么名字?”叶云舟轻轻道:“梁有诗。云裳,若我们现在......”叶云裳打断道:“模样生得如何,好看吗?”叶云舟愣了愣,道:“呃......好看,吧。”
云裳闻言一把抱住叶云舟手臂,嬉笑道:“有多好看?跟我比起来如何?跟默玲比起来如何?”叶云舟迟疑道:“你问这个干嘛?这重要吗?”叶云裳叹口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道:“拜托噢,这当然重要。你妹子我想要一个好看的大嫂,有问题吗?”
叶云舟一惊,忙道:“我对梁神医没有那种非分之想!”叶云裳眉头一皱,把脸凑到他哥面前,娇嗔道:“快!现在就说!我叶云舟,觊觎梁有诗的美色,钦慕她的才能,想娶她为妻!”叶云舟当然不肯,可看到妹妹大声说话,脸上浮现的病态红晕,他一下心软了,支支吾吾,可总是到了觊觎二字便没了声音。
叶云裳把耳朵凑到她哥哥嘴边,仍是听不清楚,不禁又嗔道:“我走了之后每天喊一百遍,直到你替你妹妹找到一个漂亮善良的大嫂!”叶云舟面色一苦,更说不出话来。叶云裳牵了他手,嬉笑道:“你要是没有替我找到又善良又漂亮的大嫂,哼哼,我来世还当你的妹妹,作你的累赘,到时候......”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哽咽了几息,终是忍不住,将头埋在她哥哥怀里,呜呜哭出声来。
她很怕疼,她也很怕死。哪怕她再冰雪聪明,再机智过人,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她本该再看更多的春夏秋冬,再去更多的东南西北。她哪里能真的不怕呢?
唐布衣忽然被从身后撞了个趔趄,他听到有人急切且兴奋的大喊:“云裳呢?”
那人刚从昏暗的室内出来,给正午的太阳一照,颇有些头晕眼花。他隐约看见前方有一袭红裘,有两根红绳。
他吃了一惊,本就内力全无,又多日没有休息,脚下一软,登时失了重心,踉跄往前方去了,终是一把摔在地上,滑到云裳跟前,好不狼狈。
叶云裳转过头来,破涕为笑。那银铃般的笑声,正合这美好的春天。
她抹去眼泪,仍笑个不停。赵活趴在地上,手一直高举着,紧紧握着一只小瓶。他昂起头,语气中有三分激动七分快活,他不知云裳此刻已身冷如冰,兀自嬉皮笑脸道:“你敢吃辣眼郎中的神药吗?”
叶云裳咯咯笑道:“我当然敢吃。可治不好怎么办?”赵活张了嘴,似乎终于从兴奋劲里冲出来,呐呐道:“不会的......”叶云裳一把抢过他手中小瓶,吃吃笑道:“不要紧的,你治不好我,那你一定日也思我,夜也念我,我便永远活在你的心里了。”
叶云裳已倒出了那颗药丸,双手捏住,对着太阳。她问道:“苦吗?”赵活道:“直接吞下去,不会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