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立冬,本是天冷日子,风雨山顶却热闹非凡。
赵活一行人正在登上这最后百来级台阶,却已能听到山顶的嘈杂人声。
武林中人本多豪气,行事不拘,最喜大场面,结交朋友,难以管教,此番就算有官兵在场,依然是我行我素,互相称兄道弟,大声说着些客套话。
时辰尚早,众人也不着急,一路有说有笑,缓缓向上行去。赵活心中压抑,面上却强笑出来,说些个擅长的俏皮话,也叫人看不出异状。
行到还有三十来级台阶,众人抬头已可望见各大派的旗帜,也隐隐望见些个人影攒动。
待众人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过了山门,眼前豁然开朗。便见偌大的石砖平台上,具是江湖侠客,服装各异,有全真、青城的道人,亦有嵩山的僧人。便连远在大理的点苍派,也有弟子几十,青衫佩剑。一些小门小派的游侠散客更是数不胜数。
叶云裳嘴角一挑,惊呼出声,颇为喜欢这份热闹。她身旁的唐默铃却似是有些不太习惯,悄悄牵了她的衣袖。叶云舟早已望见了他师父同他师伯,生怕云裳惹祸,紧紧拉住她的手。
忽然便见一个身着紫衫的英气女子,同两个沧帮汉子走了过来。那女子还未到近处,已笑道:“默铃妹子!”
唐默铃望过去,用略高于平日的声调道:“萤姊姊。”
上官萤走到了唐默铃近前,满脸溺爱,道:“让我抱一下香香软软的你!”唐门众人素知上官娘子最是宠爱小师妹,也无甚惊讶,由一个沧帮汉子领着,去了唐门休息的地方。
另一个沧帮汉子四处张望,悄声向上官萤道:“大小姐,家主没在看。”上官萤马上蹲身下去,将唐默铃娇小身子漏入怀里,塞到胸口,面上现出极大的愉悦。叶云裳此刻已被叶云舟牵着离去,却不住回头,目中颇有些幽怨。
上官萤终于满足,站起身来,自一旁汉子手中接过一袋银钱,放到小师妹手上,笑道:“这是萤姊姊给你的零花钱。”唐默铃懵懂道:“谢谢。”话完,她顺手便将袋子递给了一旁赵活。
赵活当然不放心小师妹一人独处,未随众人离去,一直立在一旁。他顺手接过袋子,塞到怀里。
上官萤望向赵活,轻声道:“赵活......”她面上有些犹豫,全无了平日雷厉风行模样。
赵活此刻心不在焉,只轻轻嗯了一声。上官萤轻咬下唇,口中话语还未吐出,又换做别的话题:“......听说你被丘处机收作了弟子?”赵活听到丘处机三字才猛地回神,惊道:“什么?”上官萤见他魂不守舍模样,想到江湖传闻,唐门丑侠上崆峒夺了掌派人之位,又为讨取夺魄幽兰一笑,弃之如敝履,好似当年幽王,不禁心头一闷,道:“尹道长昨日与门人闲谈,我恰巧听到,称你作他师弟。”她似是察觉此话不妥,又道:“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
赵活吃惊不已,苦思一番,自觉于唐门无害,也就不再图增烦恼。不待他开口,上官萤又道:“今后我是不是该叫你赵真人了?”她想到她曾为南宫深求了一串佛珠,却遭他白眼讥讽,还直言南宫家崇尚道门,她若嫁到南宫家,也不许再试礼佛,不禁心有愤懑。若在从前,自然是铁拳向赵活腹上招呼,可如今,她只轻哼一声,小声道:“牛鼻子......”
赵活听得她语气不善,又想到她推崇佛法,忙正了脸色,故意沉声道:“上官居士分别心可太重了些,须知佛道二门殊途同归,皆叫人能脱离苦海。由此一看,便说是佛道亲如一家,也无不可——”
上官萤被他做作模样逗得发笑。待得笑声停歇,她微红了脸,握起拳头在赵活面前晃了晃,娇嗔道:“谁跟你亲如一家!”
赵活慌忙求饶道:“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上官萤心情渐好,又轻哼一声,道:“武林大会后,我请你喝酒,赵大侠可愿赏脸?”赵活忽然面上有些犹豫,叫上官萤心头一紧,气道:“你!这,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你都不肯......”她话末带着些微哭腔,叫赵活慌了神,忙道:“一定到,一定到!”
唐默铃已经到了上官萤身后,小手轻拍。上官萤吸了吸鼻子,牵了唐默铃手向她笑道:“还是默铃妹子最好。”她又抬头眯眼望向赵活,美目中尽是怒意。
赵活此刻才回过味来,急道:“什么最后一面,你说清楚。”上官萤冷哼一声,扭头不答。赵活心下大急,手脚不知放在哪里是好,滑稽非常,总算惹得上官萤勾了嘴角。
一旁沧帮汉子忽然向上官萤道:“大小姐,家主在看。”
上官萤一惊,手从唐默铃手中滑落,向赵活道:“日本......也就是俗称的东瀛、倭国那边,一向有联系的望族北条家跨海来向我爹提亲,我爹也已经答应了。”
赵活缓缓吸了口气,将面上滑稽表情收起,问道:“你愿意?”上官萤轻叹一声道:“我当然不愿意。我连那未婚夫的模样都不清楚。可说到底,女子也不过是货物,由人摆布。”她低垂了眼帘,强笑道:“我已经认命啦。”
赵活怔怔无言,心头无名火起。
她是上官萤,她该是落落大方,意气风发,英姿更胜天下男人的奇女子。
可如今,她傲气散尽,只余一份无助在脸。
上官萤不再停留,她转身逃一般走了。
她害怕他不做声,也害怕他把话说出口。
她只好逃走,留下心底那一点点,痴心妄想。
赵活忽然察觉唐默铃握住了他的手。
小师妹小声道:“师兄,我不想萤姊姊走。”
赵活轻声道:“好。”
他牵着小师妹回到唐门众人处,见到众人目中都有几分紧张,可更多的却是兴奋,不禁微微心安。他找了空位坐下,同一旁师兄道:“我先歇会儿,有情况就喊我。”
一旁女弟子道:“赵师兄!你不去,那个,就是那个......”一旁男弟子道:“同武林各派打好关系!”女弟子道:“对,对。赵师兄,你是我们领头的,该是你去。”赵活闭眼道:“就我这副面孔,还不如不去呢。”众弟子竟一时无言不好反驳。
还未过一会儿,便听到有两声喊叫:
“阿活!”
“阿活!”
赵活睁开眼来,便见身前立着两道人影,一男一女,女的俏丽修长,男的英姿飒爽。
便见虞小梅一步跨到赵活身侧,眯眼望着瑞笙道:“阿笙,你能不能不要叫阿活叫阿活。”瑞笙爽朗笑道:“你们两人都可以叫我阿笙,凭何阿活只能由你喊?”
虞小梅垂下手捏了捏赵活耳朵,道:“阿活,你别叫他阿笙。”赵活叹息一声,向瑞笙开口道:“你也来啦。”
瑞笙叉腰笑道:“那当然,武林大会这种盛世,哪能不来凑热闹。我就是伸脖子看看也长眼界啊。”
虞小梅狠狠捏了捏赵活耳垂,冷哼一声。正此时,又听得人喊道:
“弟!”
便见龙湘越过众人,也到了赵活身前。虞小梅面上挂起甜腻笑容,迎上去牵她的手道:“龙姊姊~”龙湘也笑道:“小梅!”
瑞笙面上有些吃惊,又向赵活道:“在下所属的孤云山派是单传,蒙上官世家看得起,也帮孤云山派架了凉棚遮荫,可是偌大棚子下就我和夫人们,委实有点儿冷清,所以来串串门子。”赵活心不在焉道:“哦,哦。”
忽然又听得脚步声,便见一位端庄女子,着一身鹅黄长袍,在一位披甲男子陪同下过来了。
便见魏菊到了近处,柔柔道:“赵师兄,别来无恙。”他身旁男子忽然双手抬到额头,深深一揖。口道:“赵大侠救我崆峒基业,实在无以为报。今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只肖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丹霞子亦愿前往。”魏菊调笑道:“丹霞子师兄,你当着本座的面向赵师兄大表忠心,莫不是在试本座气量?”丹霞子面露窘色,忙道:“不敢,不敢。”魏菊掩面轻笑出声。
那边虞小梅同龙湘二人打闹在一起,望见魏菊到来,也齐声招呼道:
“魏掌派人好!”
“魏掌门好——魏掌派人好!”
瑞笙面上震惊,退到赵活身旁,低声道:“阿活,原来江湖传言竟是真的?”
赵活坐在地上,被众人围着,颇有些头晕,无奈道:“我确实当了一会儿崆峒掌派人......”
瑞笙道:“不是这个。是江湖上有人说......说你长得......不甚端庄,却特别会讨女人欢心,是......”
正此时,又有人来了。那人身形高大,站在人圈外面,赵活也能看见他头上道冠。那人吟道:“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他吟毕,见无人答应,于是又绕着人圈边走边吟道:“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赵活见身前众人各自已攀谈起来,身旁瑞笙又一脸惊奇,也懒得讲话,索性闭眼调息。
忽然,他察觉有人轻轻拍上他的肩膀,睁开眼来,便见一张阴损马脸,奸邪至极。
那马脸笑道:“师弟你果然天赋卓绝,我一吟诗,你便察觉大道,要打坐修行。”赵活一惊,心中电光急转,猜到此人便是全真派的尹志平,是自他之前的江湖第一丑男。他忙道:“尹道长......”尹志平打断道:“师弟,人多眼杂,我不多说,只是希望此次大会之后,可以同我一道,往终南山一趟。”
他起身退开两步,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有请。”
尹志平转身离去,留下众人大惊。
瑞笙面上复杂,向赵活道:“阿活,你......你想竞选武林盟主吗?我会支持你的。”赵活惊道:“你别乱讲!”
眼见得又有飞石帮,青城派的人来拜访,赵活索性钻入人群角落中,闭眼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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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阵子,各派中人都回到了各自位置,这武林大会终于开始。
赵活心中忧虑不已,于各派掌门讲话似听非听。只到那上官家主,上官隼宣布要比武选出盟主,才微微睁眼去看。
便见上官隼头一个入场,同一个唤作方震天的少侠斗了十来招,便飘然退场,给后辈留足了面子。又见那方少侠连败几人,最终同来自火炎山剑阁的段纯青陷入苦战,双双下场。至此大会彻底火热起来,各门各派纷纷遣人上场比斗,热闹非凡。
赵活不甚在意,便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他忽然望向锦香宫所在,眼见那袭白衣不在,登时心中一紧。再扫视会场,才见到龙湘正同盛雪一道,跑步热身,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阵子,便听的有人高声道:
“点苍逆徒叶云舟,站出来!莫再倚仗唐门庇护!入阵来,咱师徒两把过往恩怨情仇理一理!”
赵活急忙睁开眼,便见那场上立着一位青衫客,两撇八字胡,面相儒雅,抱剑在怀,是那点苍双剑之一的,听海生。
他又急急往一旁看去,正望见叶云舟那对漂亮的凤眼儿,无甚么煞气恨意,温润如玉。
叶云舟道:“赵兄,我去。”
赵活道:“别死了。”
叶云裳松开他哥哥的衣袖,撅嘴道:“不然我就恨赵哥哥一辈子!”
赵活忽然鼓足丹田喝道:“唐门推举外姓弟子叶云舟!”
叶云舟朗声笑道:“外姓弟子叶云舟领命!”声音还未消散,人已到了场上。
众人见赵活声音浑厚,心下皆惊,再看叶云舟身如疾电,顷刻入场,更是咂舌。
看回场上。
叶云舟立在听海生五丈外,恭敬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