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从来没有出去借过钱，都是我母亲去做这样难为情的事。我父亲根本不知道借钱是什么滋味儿。

他咂着嘴，突然就笑了，告诉我母亲说：“老秘书说咱家，高高挂红灯柳，内瓤儿空”

他像是被人现场戳穿了伪装似的，有点儿尴尬，似乎还有点儿意外，因为他从没想过“伪装”这个问题。

老秘书说得没错，可是实话总是让人心里不舒坦，但又无法反驳。

“老秘书这话说的，你看人家比喻得多好，用挂红灯儿、内瓤空，文绉绉地形容，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儿光的意思，我就想不出他那词儿来”

我父亲说着，觉得老秘书这人真是高深又直白，他无奈地笑了笑。

我母亲又故意揶揄他：“下次再去城里干活儿，你就买个红灯儿回来，挂大门上，高点儿挂着”

“可拉倒吧，糟蹋那钱干啥”

他尴尬地笑着，心里又暗暗憋了一股劲儿，一定把日子过好，不能再让人嘲笑了。

但他再也不会出去借钱了，扭扭捏捏地，跟个大娘们儿似的难开口。开口了，也不一定借得到，听着那表面光滑的推脱，你还得陪着笑脸。

那滋味儿，真难受。

门上高高挂红灯儿——内瓤空。

我父亲现年七十岁了，他还是会跟我们说起这句话，我们听了会捧腹大笑，他也会跟着笑。

谁还没有过难堪的过去，谁家的锅底没灰呢。

阵年旧事说起来轻松，当时我的父母是怎样的压力啊。

我的父亲年轻时，思想特别简单。

他并没有过多的去考虑困难，只是在努力做得更好。我父亲的口头禅就是：会好的。

“算多大个事儿呀”，这也是他的口头禅。有时候我在想，他是真的举重若轻，还是故作姿态为了打消我母亲的焦虑？

土地个人承包之后，相比过去，葛家屯儿的生活有了一点起色，并不明显。我父亲打脸充胖子建起的大房子，成了这弹丸之地较显眼的变化。

当然，他也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村里春耕种、秋收、送公粮的活儿，绝大部分被我家的大车包揽了。

十里八村的，陆陆续续地有人家开始建新房子，尤其是乡镇所在地，破土动工的人家日渐增多。

很多要用车的人，会主动找到我父亲。也有不相识的，是家里的亲戚或朋友帮着联系的活儿，我的父亲都是很积极地去干。

拉砖，拉瓦，拉土，拉沙子，拉木头，他不知疲倦似的。

甚至有时候，他能开车跑出去二十几公里，给县城里的人家拉建材，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家。

我家分到的二十亩田地，他和我母亲还要兼顾着。

我的父亲很努力，很拼，我知道。

他说多努力一点儿，就少说一句求人的话。

努力了，就总会好的吧。

尽管父亲更加拼命挣钱，母亲更加节省，我家的内瓤儿还是一空空了好些年。

我们并不把老秘书当年的话看作是讥讽，那可能只是随口的戏谑。感谢他的幽默，无形中以催人奋进，也给我们的回忆添了一道痕迹，可以笑谈的，我们家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