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声音低落下来，似是很不想承认，嗫嚅道：“我不想觉得我朋友是邪恶的，她们只是普通人，而且还是全力讨生活的普通人......”

“你不是？”师父反问。

林行安静下来，没有回答。

“如果你敢说不是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去重温一下过去三十年的每一天。”

师父语气转冷，然后他起身道：“起来，我带你走走。”

夕阳下，火烧云连成一片，染红了天空。而在橘红色的光芒之下，林行和师父走在空空荡荡的泥土地上——这一带连砖瓦都没剩下多少了。

看着周围原本挺立着一个个小楼的地方如今变成一片空地，想起桂语秋不久之前的话，林行仍旧忍不住内心荡漾起伤感。但是她在这里是顶层战力之一了，相对这些普通人，她是上层，所以她也会纠结自己这样伤感会不会太虚伪。

但是看到早晨与夕阳街景这样的变化，想到多少人的命运就此终结，有多少人能够内心毫无波澜呢？

“生存不存在绝对简单的选项，因为竞争常在。”

师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定格着的面容悲戚的普通人，跟着他们并排站立着，看着眼前一片空荡荡的土地。

“自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生命都在奔跑着，竞争着，死亡的同时又托起数量更多的下一代，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个纪元又一个纪元，似乎永不停歇。除了有过相交的彼此之外，绝大部分生命几乎是毫无印记地死去了，不被铭记，不被了解。少数几个幸运儿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只能残留很少的信息，绝大部分故事都随着时间长河一起消失了。”

他朝着眼前空白的土地示意了一下，问林行：“你觉得，像这样的事情从以前到现在，一共发生了多少起？”

林行沉默地摇了摇头。

“生不由己，命不由己，死不由己，这是绝大多数生命的常态。大多数生命最常做的事情，就只有努力活下去而已。”

他叹了口气，道：“对生命的悲惨命运感到悲悯，这没什么问题。但是在自己想清楚自己要过怎样的一个人生之前，不要轻下决断。因为只要你还有目标，你还需要竞争，你就需要一定程度的利己。因为，万千竞争洪流当中，你也不过是其中的一条游鱼而已。”

师父往天空指了指：“在更上面，你和他们一样，就像大象脚下的虫，有时候也会像镰刀下的稻谷。”

林行迈开步子，跟上师父，开口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想不清楚为何有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有些人却注定要悲苦一生。”

她望向四周，看着街道上的普通人，说：“师父，你说过：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他们也一样。今天，我赚了百万银币，成为了亿万富翁，仅仅是因为一场战斗；而他们今天没了房子家庭，亲人惨死，因为的却是一场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战斗。”

“看着他们，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凭什么？大家都在竞争，都是游鱼，为何有的天生又壮又肥，有的天生就是他者的口粮？为何大家起点不一样？”

师父看了她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能想这样的问题对你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因为你很年轻，很年少。我带你的那三十年，你过得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对外，你对社会和自然其实是没什么思考的；于己，你除了琢磨我给你布置下的修行任务，也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其他了。所以过了这些年，你的心态依旧很年少。”

“能这样问，愿意这样问，说明你停滞下来的年岁又继续滚动向前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因为世道不公，因为人类贪婪自私？”

师父没什么表示，停顿了一秒，语气认真了一分：“我问的是你觉得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林行思索了一下，道：“因为我觉得不公平。”

“因为你刚刚在追求公平。”

师父又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你那个问题，我可以换一种形式来问：为何公平不常在？”

林行跟在身边，听师傅说：“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因为真理常在，而公平不是真理。”

“诶，公平不是吗？”

林行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

师父停住脚步，看着她的双眸，很认真道：“它不是。公平不是真理，它只是人的一种期望。人期望它成为真理，也仅仅代表人对这种期望的执著程度。真理是基于自然的，而公平基于智慧生命的期望。”

“所以，自然当中，公平不常在。”

他提示林行，问：“你也是学过历史的，应该知道：公平，只有相信的人越多，人们对它的执著程度越深，才会越有力量。若是人不信它，摒弃它，那么它就会无力。基于人的期望，都是如此，而公平是其中之一。”

林行一下子沉默了。师父往回走，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现在，再看四周一眼，你此时又是何种感受？”

林行又看向四周的白地，看向那些在伤心痛苦，在沉默缅怀的人，感觉好像有什么变了，又感觉好像也没怎么变。

良久，她道：“我在想：公平为什么不能成为真理？”

此言一出，师父哈哈大笑，甚至笑弯了腰。过了几秒，他才起身，脸上洋溢着笑意问：“你知道这个问题代表了什么吗？”

林行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代表了你期望将人的意志凌驾于自然规则之上，甚至主宰自然规则！”

师父直起身子，语气放缓，直视着她的双眼道：“但是我不会嘲笑你，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吗？”

林行莫名觉得师父最后的语气里有诱惑的成分，她一下子吃不准了，但是左想右想，她还是开口：“想。”

“那就往前走，往终点走，永远不要停。”

师父极为认真，一字一顿道：“只要你到达终点，是有机会的。”

“终点在哪？”林行问。

师父食指点了一下林行的胸口中央：“就在这里。”

“总之，你之后如何对待魔兽，如何面对异族和同族，是你需要你自己来做决定，我不会给你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事关世界观体系，事关未来，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我能做的也就只是给你解一些惑，或者提供一些建议。”

“在做出决定之前，我建议你：去看看各行各业人到底是如何生存的，也看看各个物种是如何生存的。这样重要的决定不要轻易做出，要在自己见识足够广之后才做决定。轻率的决定往往伴随着反复、纠结和矛盾，就像我刚刚多问了一句，你立刻就将人和魔兽区分开了。想明白了，再开口，不要轻率！”

师父身形缓缓变淡，他笑着问：“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笑吗？”

林行摇了摇头。

“因为我发现了一颗萝卜，可以吊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