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七在两个孙孙的帮助下,用尽全力才将那书生拉上了炕,将他原本就破旧的衣服拉出了三道口子,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顺便撞了一下他的背和小腿。 龙孙孙指着炕上的人,对月七说道:“你不可以收留他!” 月七问:“为什么?” 他理直气壮伸出五指,用大拇指在食指尖尖上比划了一下,十分不屑的说:“你一天就赚——” 说着,他将大拇指在食指尖尖上再往上移了移,只剩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红润肉肉,道:“那么点钱,他再来,我们连豆腐都吃不到了!” 对于龙小孙孙而言,月七赚了这么久的银两,全部加起来,还没有自己娘亲的一颗鲛珠来得值钱,简直是无用至极。 狐孙孙原本扒着豆腐往自己嘴里塞,一听说连豆腐都吃不到了,眼泪就包了起来,他筷子一扔,两只脚滑下凳子,拽着月七的衣袖就喊:“不要他,不要他!” 恩,其实她也不想要,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人饿死在自家的房门前这事若被九重天知晓,会有很多的麻烦,她也不想将他挪到房中。 月七刚想点头,说好,耳侧就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声音:“小……小生……会烧饭……” 月七往床上看去,那书生不知什么时候起竟醒了。 那原本闭着的眼睛如今微睁,里面一双眸子黑亮得惊人,好似穿透时光一般的胶着在她的身上,千丝万缕,包裹着她密不透风。 可等她再定眼看去,那如蚕茧一般的眼神消散在了空气中,留下了的只有书生那怯怯的目光。 恩,这个男人,很麻烦! 而她最不想要的——是麻烦! 狐孙孙拽着月七衣袖甩着的手僵在了那里。 龙孙孙傲娇的抬高了下巴,哼道:“谁知道你烧得好不好吃?” 结果,那书生吃了那盘月七先前炒好了的焦黄破碎的豆腐之后恢复了些许力气,就着厨房里仅剩的鸡蛋和青菜烧了两盘菜,那青菜被炒前青葱嫩绿,炒后依旧油绿鲜亮,不带焦黄,鸡蛋更是看着嫩黄嫩黄的,鲜香扑鼻,让两个孙孙吃得差点又打了起来。 两个孙孙没有经过月七的同意,就异口同声的说:“你留下来吧。” 月七想说不,书生已经夹了一筷子的青菜放入她的碗中,笑得和善:“姑娘不妨先吃一口。” 她吃了一口。 两个小孙孙并那书生的眼神都胶着在了她的嘴上。 月七慢悠悠的嚼了嚼,咽下,夹了第二筷,再慢悠悠的咽下,直到整个盘子干净,方才用丝帕擦擦嘴,淡定的道:“排头的那间杂屋,你自己收拾吧。” 月七怕麻烦,可是,一个可能麻烦的男人和一日铁定麻烦的三餐相比,她最怵的还是后者。 两个小孙孙欢呼了一下。 书生朝月七鞠了一躬,烛火照射在他的眼眸中,烈烈火簇。 他的声音温和:“小生多谢姑娘!” . 书生留下来的第二日,早上起床问:“为何小生感觉腰酸背痛?” 他揉了揉被墙角和炕角撞到过的背和小腿。 月七和两个小孙孙皆埋头在饭碗中,十分努力的吃饭。 饭后,月七拎着菜篮子去买菜。 书生跟在月七的身后。 黄泥墙边,槐树枝叶下。 他伸手,手穿过前方人拎着的篮子上方,握在了篮子的竹柄上,那手指握处,与月七拎篮之处,不过两寸的距离。 他垂眸,视线胶着在那不过两寸的竹柄上。 那般的近……近到近乎触手可及…… 月七回眸。 书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竹柄上,视线幽黑深沉,一眨不眨,也不知那竹柄究竟有何好看。 月七正欲开口。 胶着在菜篮子的眸光抬起,凝聚在她的脸上,书生粲然一笑,十分的温文尔雅:“左右无事,我陪你去买。” 那一笑,如春风拂过这黄泥墙巷。 书生…… 长了一副俊朗无比的好皮囊…… 月七漠然收回了眸光,松手,竹柄的菜篮交在了书生的手上,抬脚往前走,她收留他,他干点活做补偿,她觉着自己没有理由拒绝。 春风和煦,两下无言,一前一后慢悠悠的晃到了菜场。 . 买菜的地方是村头溪边的一个小菜场,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也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可月七站在菜摊子面前盯着那还带着泥土碎的萝卜白菜,已然半刻钟。 轻风微吹,吹着她微松散下的鬓边发,乌黑的发丝一缕缕的掠过那平静无波的眼眸。 书生侧着脸,灼灼如烈火的目光看着她发丝下的双眸。 明明是迷茫的,可那眼眸却淡漠无比,丝毫看不出半点的情绪。 无波无澜,宁静得好似沉寂了千年的死海。 一抹惊痛,在不为人知的眼眸深处,慢慢的浮现。 同样的长相,可他记忆中的那人,敢与百花争春,敢寡廉鲜耻的当着他的面与他人拜堂成亲,敢在采花贼面前给自己的内衣下痒药……记忆中那么鲜活的人儿啊,不管何时何地,她的眸中总有一股生气盈盈绕于其中,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鲜活,不似如今这般的安静淡漠,似枯竭的树木一般。 心尖的一处,钝刀慢慢的磨割,隐隐痛着。 他轻柔开口:“你想买什么?” 月七回头看书生,茫然,真是个好问题,她不知道要买什么。 自从知晓人世间的人每日要吃三餐,自从两个金贵的小孙孙不再辟谷要吃人间烟火,而他们也需要用人间烟火来掩盖自己仙人的身份后,这一日三餐就是最烦扰她的事。 她琢磨了一下,缓慢的开口:“狐小孙孙喜欢吃酸菜鱼,龙小孙孙喜欢吃糖醋排骨……” “那你喜欢吃什么?” “我?”月七连眉都没抬,“不重要。” 初到人间,繁琐事太多,想要买让两个小孙孙都满意的吃食都烦扰人至极,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好在她对这凡尘的吃食并不如两个小孙孙那般的执念。 . 不重要? 书生的手指控制不住的微颤,以前的她对吃食…… 他垂眸,将眼底的波涛汹涌压下。 再抬眸时,眼中已然带了笑,他手指指着那嫩白的糯米糕,问:“不如来个糯米糕?” 月七凝视着那糯米糕,摇头:“我从不吃糯米糕。” 书生脸色未变,只是那一瞬间,衣袖下的手指猛缩。 . 买菜回来后的月七将钱袋里的银两拿了一小块给书生,一日三餐的菜全部由他负责。 龙小孙孙见了,非常的有意见:“小红娘怎能如此轻信一个凡人?” 月七淡淡的问了几个问题:“你能让卖茄子的婆婆称一斤送3两吗?” “你分得出来韭菜和葱有什么区别吗?” “你晓得什么样的芋头最好吃吗?” “你能买一块猪肉搭一条鱼吗?” 龙小孙孙懵了,良久问道:“这些,那傻书生都能做到?” 狐小孙孙从屋外跑进来,爬上她的膝盖,仰头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月七想了想,也一头懵,明明一开始都是她主导的,可买着买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只要负责跟着,负责付钱即可,买着买着,莫名其妙的,书生的手上就多了一块猪肉,还搭了一条鱼。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她只知道,她用了比往常少的钱,买了比往常多的菜,最重要的是,她不用站在杂乱的菜摊子面前苦思冥想该买什么菜了。过去的千百年来,她从来不知晓,凡人一日三餐是这么的烦人。 龙小孙孙不可置信的跟着书生也去买了一回菜,回来下了结论:“他一定有妖法!” 不然为何书生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能买到比原先便宜近乎一半的菜呢? 傲娇的龙小孙孙难得的谦虚好学,开口问了问书生。 书生摸着他的脑袋瓜子,抬头看着她温温的笑,说:“是你们被宰了。” 龙小孙孙看了看完好无损的自己的身子,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些个没用的凡人宰了他什么地方,谦虚的表情顿消,哼,凡人真没文化,乱用词! 龙小孙孙的不屑在吃饭的时候荡然无存,他嘴里塞满了糖醋里脊,看着桌面上色香味俱美的佳肴,再看书生时,已一脸的敬佩。 同村的刘大娘过来要绣品,看着那盆碗中的菜肴时,也啧啧称赞,再尝了一口他烧好的土豆丝之后,眼睛瞬间更亮了:“想不到公子不仅识文断字,竟有如此手艺!” 书生笑得温柔:“昔年,曾有一故人说,不会举炊的男子,娶不到娘子。” 刘大娘大笑:“公子被人骗了,这世间只有女子不会举炊才会没人肯娶,哪有非要男子下厨的道理?” 书生笑了起来,语气平淡无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恩,我知晓,她不过因着自己不会下厨,便想骗着他人下厨罢了。” 还记得那时她忧国忧民的看着他,忧愁道:“你这样会娶不到娘子的。” 那时的他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无语的回:“不会举炊的女子,也很难嫁到好相公的。” 她恩了一声,道:“没事,我爷爷说了,谁要是嫌弃我不会举炊,就拿钱砸到他不嫌弃为止,那个——” 她的模样看起来甚是谦虚,“我家挺有钱的,我的月俸能卖好几个厨子。” 可话说到一半,望着跟前的那条犹在地上乱蹦、垂死挣扎的鲤鱼,转瞬就又怅然了:“可他们都不在这儿。” 这真的是世上最悲惨的事,空有那么多的厨子,一个都不在身边,嘴巴已经饿到不知道热食是何物了。 想想都想哭。 那时她也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扁扁嘴,忽地点头立了誓:“我将来的夫君,一定要会举炊。” 这般不合情理的话,她却说得那般的理所当然。 那时他想,哪样人家生养的女子,这般的无耻! 可后来,他思之如狂却不得见之时,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将记忆取出,一次又一次的看着这一幕,宛如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