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见进忠跟着进来，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进忠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怎么觉得这位继皇后今儿是冲着他来的呢。

“皇上，臣妾今儿要将进忠这个刁奴送进慎刑司，还请皇上准许。”如懿也不请安，便直接绷着脸提出了一个让弘历意想不到的要求。

弘历从奏折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如懿主仆和小跑着跟进来的进忠，没有立刻开口，他拿不准如懿这是真抓到了什么把柄还是又准备闹什么幺蛾子。

都这么多年了，这如懿啊，总觉得在紫禁城里只有她才是遗世独立的清白人。

“皇上，臣妾这都是为了你，为了大清啊。”如懿见弘历不说话，便有些急切地再次开口。

弘历见她这副模样，估摸着不是能善了的样子，便不咸不淡地问道：“哦，那你倒是说说看，进忠有什么罪。”

如懿得意起来，她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他私通宫女，泄露帝踪，这样的刁奴，难道皇上还要护着吗？”

如懿咄咄逼人，仿佛只要弘历说出一个“是”字，她便能将他从龙椅上拽下来似的。

自打惢心出嫁之后，李玉对她也不如从前热络了，她原想着大不了重新培养一个耳目罢了，而她选中的人就便进忠，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太监罢了，她若许他些体面，还有什么拿不下的，可是这个刁奴竟然如此不识好歹，不但不为她所用，还投靠了魏嬿婉那个贱人！

进忠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自从如懿说要将他送去慎刑司之后，他便悬着心想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么，宫里向来人多口杂，他和永寿宫之间的往来也不算太大的秘密，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确实是能将他送去慎刑司的。

但当如懿说出他私通宫女的时候，他笑了，这位继皇后的格局啊，终究是小了，他想私通的可从来都不是宫女。

至于泄露帝踪，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奴才，能泄露的不就是帝踪吗？

算了，只要不会牵连他的小姑娘，就好。

弘历听见“泄露帝踪”这四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自古以来，窥探帝踪，都是死罪。

但，他也知道后宫中人为了宠爱，总会与御前的人结交，只要不干涉朝政，他倒愿意当做一种情趣。

“你有什么证据？”

“皇上将令贵妃叫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她哪里那些关于你的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如懿仿佛是单骑救主的赵子龙，端的是一个威风凛凛。

弘历看了一眼已经跪下的进忠，又看了一眼面有得色的如懿，终于还是道，“毓瑚！传令贵妃，不用换衣裳，让她立刻来。”

毓瑚应了一声，便立刻去了。

天地一家春和九州清晏原就离的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魏嬿婉扶着澜翠的手，跟着毓瑚走进了九州清晏，“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弘历的语气不算好。

如懿冷冷地斜了魏嬿婉一眼，眼神仿佛一条毒蛇，冰冷粘腻。

如懿不合时宜地微微扯起嘴角，绽开一个嘲讽的笑容，贵妃又如何，一旦沾上窥视帝踪的罪名，她倒要看看这个贱人如何脱罪。

进忠因着跪在地上，只能看见魏嬿婉杏黄色纳纱单氅衣上的绣着的几枝梅花和湖色缎绣金鱼纹花盆底鞋，他忽然嘴角微弯，他的小姑娘再也不是那个在宫道上跌跌撞撞做粗活的、大冬天里也只能穿老蓝布做的单鞋的小宫女了。

若今日的事，不能善了，那，他就认了吧。

只有这样，他的小姑娘才能好好地活着。

“魏嬿婉，你自己说吧。”如懿看魏嬿婉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死人，“你老是交代，说不定皇上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方才来的路上，她也问过毓瑚，可是对方却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娘娘若是问心无愧，自然是无碍的。”

怎么样才算问心无愧？

在宫里头生活，谁能保证自己一点脏事儿没沾染过？

进了九州清晏，她看了一坐一站一跪的三人，心里有些不大确定，却也隐隐能猜到大概又是如懿闹出来的幺蛾子，于是，眼神里也有了几分不屑，身为皇后，管不好后宫便也罢了，还日日挖空了心思对付嫔妃，既无一国之母的容人之量，亦无中宫皇后的能力与气度。

弘历坐在御案后头看着这一妻一妾的眉眼官司，实在有些头痛，对于魏嬿婉，他自然是喜欢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份喜欢，让如懿总是针对她，搅得后宫不宁。

以前，他总觉得魏嬿婉是继琅华之后最了解他的人，可今日听如懿说进忠泄露帝踪，如今又让他叫了魏嬿婉过来，他心中也有些疑虑，这世上真有那么了解另一个人的人吗？

“令贵妃，皇后说你和御前太监勾结，窥视帝踪，你认吗？”弘历想诈一诈她。

魏嬿婉一听这话，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若论窥视帝踪，这宫里头如懿若敢说第二，可就没有人敢说第一了，当下心中也定了许多，“臣妾没有。”

“令贵妃，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朕，方才进忠可不是这么说的。”弘历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魏嬿婉心中一凛，有些不确定起来，进忠和永寿宫的关系是经不起细查的，难道在她来之间，皇上和皇后已经审过进忠了？

魏嬿婉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进忠，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进忠说了什么，说了多少。

虽然魏嬿婉已经在宫里沉浮二十几年了，可若要和在朝堂中历练出来的弘历相比，她依旧显得稚嫩了些。

弘历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没有开口，就听见如懿抢先道：“魏嬿婉，你身为宫妃，难道不知道窥视帝踪是死罪吗？来人，将罪人魏嬿婉给本宫拖下去，即刻绞杀！”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这场闹剧里的一份子，进忠实在很想笑，继皇后一进门就给他按了泄露帝踪、私通宫女的罪名，可这会竟然没有他的事儿了。

好一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皇上，令贵妃娘娘并没有窥视过帝踪，不过是奴才喜欢显摆，有时候和永寿宫的奴婢们调笑的时候说了几句而已，奴才知罪，请皇上责罚。”

对于这个胆大妄为的奴才，如懿真是恨不得当场就将他击杀，“你不用着急，等本宫处置了魏嬿婉自然会处置你的。”

魏嬿婉站在大殿中央，在大夏天里一阵阵地发冷，“皇后娘娘，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您若非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给臣妾，臣妾倒是可以说说皇后娘娘的无德之处。”

不管怎么样，她今天是一定要保下进忠的，而且，她今日若是退缩了，恐怕以后在后宫的生活会愈发艰难。

“魏嬿婉，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个阉人可不止犯下的罪孽可不止泄露帝踪这一条——”如懿绷着脸走到魏嬿婉的跟前，仰头看向魏嬿婉有些微微发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他，还，秽，乱，后，宫！”

魏嬿婉被如懿的话吓得后退了两步，秽乱后宫，难道说她和进忠之间的交往被如懿知道了？

那，谁是用永寿宫里那个眼线？

若她今日能全须全尾地从九州清晏出去，她必要好好整肃永寿宫上下。

跪在地上的进忠的身体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皇帝虽然严厉，若是私通宫女，也许皇帝不过是将他赶出宫去，可若是秽乱后宫，皇帝恐怕真会要了他的命，还会连累他的小姑娘。

“皇后娘娘，您可千万不能乱说话，奴才虽然是低贱之人，却也是不许人污了清白的！”进忠深深地叩首下去，五体投地，“奴才求皇上严查。”

“皇后，你可有证据？”

如懿骄矜地一笑，“臣妾就是人证！臣妾多次看见这个阉人无故出入永寿宫，还和永寿宫的宫女拉拉扯扯的。皇上难道忘了乾隆十七年，魏嬿婉是怎么偷跑去的汤泉行宫？”

说到汤泉行宫的事儿，弘历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一个宫妃如何能在没有他的准许的情况下去到汤泉行宫，出了御前的人行的方便，再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所以，他御前的人，从那时候甚至更早之前便已经跟永寿宫勾搭在一起了？

“进忠，你有何话说？”弘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渣子似的。

进忠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儿，他确实无可抵赖，只是他该如何说才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呢？

“进忠，你说那个永寿宫的宫女谁，只要你说出来，本宫可以替你向皇上求情。”如懿想着今儿即便不能拿下魏嬿婉，也必然要折了她的左膀右臂。

魏嬿婉狠狠瞪了如懿一眼，这个女人怎么就那么喜欢针对她呢？

“皇上……”

“是奴婢，奴婢知罪！”

澜翠和魏嬿婉同时出声，她认下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魏嬿婉和进忠狠狠闭上了眼睛，这个傻丫头，她这一认，虽然可以保下其他人，可她自己呢？

如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她就说嘛，这永寿宫的主子是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她的奴才能好到哪里去。

弘历则黑着脸看着底下站着的几人，他气进忠和澜翠的不知死活，可他更气如懿，身为皇后，管不好后宫，竟然还洋洋得意。

“皇上，臣妾敢用性命担保澜翠不是这样的人，求皇上严查啊。”魏嬿婉不顾自己的身孕，跪在地上苦苦恳求。

“魏嬿婉，当事人都承认了，你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如懿这副落井下石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魏嬿婉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道，“皇后娘娘自己做了什么，别逼着臣妾说出好话来！”

“啪”的一声，一方砚台被狠狠砸在几人脚下，墨汁飞溅在几人的衣摆上。

“来人，将这两个奴才送去慎刑司！”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皇阿玛更清楚如何做好一个皇帝，可是他的后宫跟皇阿玛的后宫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皇阿玛的后宫有孙答应和狂徒，可他的后宫有的却是皇后和凌云彻啊！

随着弘历的一声令下，一群奴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呼啦啦地就将进忠和澜翠从地上提溜起来，就准备往外拖。

“……澜翠，皇上，臣妾求求您，澜翠不是这样的人！”魏嬿婉膝行几步，仰头看着御座上的弘历。

从乾隆六年，她第一次在御花园遥遥看见他第一面起，至今已经二十二年了，他早已不是那么时常带着微笑的年轻帝王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执掌着天下人生死的冷酷帝王罢了。

这个认知让魏嬿婉颓然地瘫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一脸得意的如懿，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衣摆，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也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喊出另一个名字。

进忠在被推出正殿之前，转头看了一眼，眼里含着笑。

慎刑司呵——

自打圣祖仁皇帝创立这慎刑司以来，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的人凤毛麟角，更多的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所幸，他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令贵妃了，还是膝下有皇子的贵妃，他相信即便没有了他的保护，她也能在这吃人的宫里头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若真论起来，他的小姑娘还比他大两岁呢，可他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在宫道上眨巴着大眼睛的小姑娘。

这一辈子，他就只能送她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