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黑色的浪里浮沉。 意识时明时暗,各种场景在他眼前交织。 他看到一名不足五尺高[1]的小孩,在大冬天搓着主人换下的棉衣、拿着纸笔躲在书塾外偷听、练琴练得指尖流脓…… 那小孩有点眼熟,赵靑蕖走近想看得更清楚,眼前场景却蓦地转换,身板子平平的小孩经过世间冷暖的打磨,一路背秋涉冬,直至变成身着四趾蟒袍,满腹算计睥睨天下的权臣。 哦,原来那小孩就是他。 早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地苟活之时,赵靑蕖就已经知道自己终有一天定会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后来确实如此,他从卑不足道的亡国之子成了邻国杀人不眨眼的当权者。那时的他风光无两,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有一日会落得这步田地。 短短人生27载,他竟尝遍了世间各种滋味。 后悔吗?不,他不悔。 胜也好败也罢,27年来他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后悔。他很清楚自己一生所求为何,只有懵懂懦弱之徒才会输不起,只要他还活着,定要教败转为胜,就像以前无数次的转危为安一样。 让他难堪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终有一天会生啖贱他辱他之人的肉、饮他们的血、抽他们的筋。 只要他还活着。 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辨不清具体画面。 赵靑蕖听见铜铃声,听见脚步声,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随后看见个头戴九巾的小道士,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我们来救你了。” 救你了…… 眼珠转动,他在黑暗中掀开千斤重的眼皮,满目夕辉掠入,眼前出现简陋的房梁和窗外投进的夕阳。 鼻端充斥着浓烈的鱼腥味,赵靑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遮了遮刺眼的光,静卧片刻后,他推算出现在应该是酉时。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上的木枷和镣铐呢? 赵靑蕖迟缓地坐起身,他想要下地,可是发麻的两条腿不听使唤。硬要下床的后果就是,他直接从床上摔到了地面。 摔下床后,他的小腿开始阵阵作痛。 赵靑蕖有片刻的失神,他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摸上自己的大腿。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在屋内环顾一圈,果然看见床边就有两根木制的拐杖。 腾出一只手推开虚掩的木门,赵靑蕖拄着拐杖跨出门槛,辽阔大江近在眼前,江岸上停靠着三四只渔船。 渔船上有人。 赵靑蕖目力不差,一眼就瞧见了渔船上的小道士。 小道士丢了斗笠,整张侧脸露了出来,她弯腰把载有肥鱼的渔网拖上岸,木杆上的鸬鹚跳下来追着肥鱼跑。 夕辉投在小道士的背上,她冠着发,侧颜明丽,额前垂下好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衣袖高撸,一条裤腿垂着,一条裤腿捋着,裸露的小腿和小臂纤细白皙地不像男人,小巧玉足还在夕辉的照映下发光。 同条船上还有一名男子,看着比小道士年长稍许,他和小道士一样,冠着发,穿成渔夫的模样,却比身板小小的小道士高壮很多,肤色也较深。 船上的两人说完话,小道士突然侧头看了过来,停下手中的动作,对那高壮男子说了什么,便赤脚向赵靑蕖跑来——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铃声。 “你醒了呀,你都睡了好几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道士跑到他面前,他才发现她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 “可是道长救了在下?”赵靑蕖用两腋压住拐杖,腾出手吃力地作了一记深揖,“道长的救命之恩,非只言片语所能鸣谢,莒感恩不尽。” 赵无眠搔搔脑袋,露出腼腆的神色。 “公子多礼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不想造浮屠呀?” 多得世人不稀罕,真是个天真的小道士。 他尚来不及说话,小道士突然弯腰,作势撩起他的裤摆。 他一怔,急忙拄着拐杖后退两步。 “公子别担心,我只是想看看你腿上的伤怎么样了。”赵无眠那只肌肤裸|露的脚跨进门槛,不依不饶准备探看。 赵靑蕖瞥了她沾满水珠的莹足一眼,迅速挪开视线,连退数步,避开她伸来的手。 “在下无碍,已经可以下地走路,多谢道长的关心。” 赵无眠撩开额前蛰眼的发丝,收回自己跨出的腿,蜷着脚趾道:“那好吧,你自己要当心点呀,别碰水也少走动,不然会落下残疾的。” “无眠!”身后有人喊她。 原来她叫无眠。 来人是那名高壮男子,他看了赵靑蕖一眼,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对小道士说:“你先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可以开饭了。” 小道士当即眉开眼笑:“陈阿伯回来了!”言讫,她回头看向赵靑蕖,学着那高壮男子的语气:“公子既然醒了就快去穿双鞋吧,一会儿就开饭了。” 赵靑蕖点点头,男子没有和他说什么,而是跟着小道士一齐走向江岸。 不远的江上,一名头顶斗笠腰背佝偻的老翁,正划桨赶着水里的鸬鹚行来,赵靑蕖最后看了一眼,关上木门。 陈老伯泊好渔船,走去清点赵无眠和长鸣今天捕回的鱼,正值旺季,但捕回的鱼远远不及往日。 他挑了条大肥鱼,丢给赵无眠,赵无眠便兴高采烈地抱着活鱼跑进船篷,身上的湿衣都忘了换。 赵靑蕖在屋内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双勉强合脚的麻鞋。 他已有好多年没穿过麻鞋了,一上脚就各种不习惯,但不习惯又能怎样,要么将就要么受罪。 将就吧,好歹还有一双鞋可以穿。 跨出小屋,赵靑蕖拄着拐杖慢慢朝江岸的方向移动。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如今是什么情况,能不能恢复,还是说将来就是个瘸子了。 如果说他用两条腿换回一条命,那这笔账不算亏。 时至傍晚,靠岸的一艘渔船篷里飘出袅袅炊烟,数只黑毛鸬鹚牟着脑袋,一左一右安静地蹲在木栏上。 赵靑蕖走走停停,最后在离江还有一丈远的位置停下。 小屋到江岸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他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腿骨还隐隐作痛。 恰逢赵无眠从另一艘船篷里出来,她换了身干净却宽大许多的裋褐,垂着脑袋,手上正忙着把乌发冠好。 赵靑蕖看见她光洁的额上生有美人尖,视线下移,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她胸部一眼,那里平得没有起伏。 全身上下,她也就胸上才有点男子该有的特质。 把九巾套好,赵无眠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岸上的赵靑蕖。 岸上玉立着的男子,颀长清瘦,美如冠玉,头上围着白纱布,一身儒雅的书生气,就算拄着两根拐杖,依旧风华不减。他脸色虽苍白,却已与那天她救回来的污脏囚犯判若两人。 总之用大荆的话来说,就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赵无眠眨了眨眼,绽出笑容:“公子,开饭了!” 言讫,她招招手,示意赵靑蕖跟着自己走。 手刚放下,赵无眠才想起他如今不良于行。 这也好办。赵无眠迈开腿轻松一跃,上了那条冒着炊烟的渔船。她站在船头,向赵靑蕖伸出手,赵靑蕖瞧了她的掌心一眼,抬腿欲自己踏上去。 他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况且小道士看着比他文弱得多,赵靑蕖甚至怀疑自己可以把她压死,若是两人都落水了,依他如今的状况,他恐怕是不会救她的。 哪知赵无眠在他刚要动作时,突然俯身一把环住他的腰,轻而易举就把他抱上了船。 “公子你忘了吗?你要少走动啊。”把赵靑蕖抱上船后,赵无眠让他将左手的拐杖放在一边,之后依旧环着他的腰,扶他走进船篷。 赵靑蕖心下惊疑面上却不显,没料到她看着个头小小,力气竟如此之大。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难道不知道吗?她是谁派来的?为什么女扮男装?为什么救他?还是说,她其实也存了别的心思,想在他身上谋利? 可他如今有如丧家之犬,避之不及,又还有什么利可谋? 赵无眠的一片好意,看在赵靑蕖眼里已然成了别有用心。 船篷里的空间并不多大,赵无眠和赵靑蕖进来后愈发显得窄小。 篷内一头搁着锅铲和柴火炉,地上摆着油盐酱醋茶,另一头放着一张不高的桌子,旁边还有几张小木凳。 长鸣和陈老伯已经入座多时,赵无眠先将赵靑蕖安置好,随后坐到了赵靑蕖和长鸣中间。 赵靑蕖落座后,陈老伯和长鸣不约而同地向他投来目光,接着那位陈老伯说了句他听不懂的俚语。 “这位是陈阿伯,他说你醒了他很高兴。”赵无眠一边接过长鸣递来的碗,适时为赵靑蕖解惑,一边把鱼汤搁在赵靑蕖面前。 听罢,赵靑蕖忙将面前的鱼汤推给陈老伯,“这些天有劳老伯和二位道长了,赵某实在感激不尽。” 赵无眠侧头瞧他,双眼弯成了月牙状,“原来你也姓赵呀!赵公子真巧,我也姓赵,我叫赵无眠,这位是我的兄长,长鸣。” 赵靑蕖也礼节性地报以一笑,温声问道:“可是‘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的无眠?‘一鸣惊人’的鸣?” 赵无眠讶然,笑道:“正是正是!” “你以后叫我无眠就行。公子你呢?如何称呼?” “在下姓赵,名莒,字靑蕖。” 赵无眠搔搔脑袋,什么什么莒什么什么蕖的,她根本分不清啊。 赵靑蕖见她露出迷糊的表情,猜她应该没听懂,便道:“唤我‘靑蕖’即可。草字头下面一个‘渠道’的渠。” 赵无眠其实还是不懂,但输人不输阵,于是她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哦!靑蕖公子。公子你是书生吗?为何会被官府拘起来?” 赵靑蕖无言一阵,之后才平静答她:“我确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之后便不多说了。 赵无眠见他虽依旧是温和的面貌,但嘴角原先弯起的弧度已经不见,就知道自己这是不小心踩到了人家的痛处,不禁万分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是书生,不单知道他是书生,还知道他曾经官大权大,可她本意不是想让赵靑蕖难堪,只是好奇他怎么会被削职流放。 也只一瞬的谲戾,赵靑蕖又恢复成了温恭的模样,他能从赵无眠清透的大眼中看出她的自责,于是朝她笑了笑。 长鸣将盛好的最后一碗汤搁在赵无眠面前,冷淡道:“多吃饭少说话。” 赵无眠接过碗,乖乖地拾起筷子喝汤。 席间除了碗箸相击外再无交谈声。赵无眠拨了拨碗里那大的夸张的鱼肉,又左右探头瞧了瞧身边人的碗,将自己碗里的鱼肉一分为三,三分之一夹给长鸣三分之一夹给赵靑蕖,自己再留三分之一。 紧挨而坐的三人中,只有赵无眠碗里有肉,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独享不太厚道,也下不了嘴。 赵靑蕖看着自己清汤中出现的鱼肉,愣住。 京城中的贵女从不会将自己碗里的食物夹到别处,圣贤书上更是将这种行为斥为不礼不尊。她到底是哪里来的粗野丫头? “不是一直喊饿吗?你吃。”长鸣将自己碗中的鱼肉夹回去,又看了赵靑蕖一眼,说了句冒犯,也将赵靑蕖碗里的鱼肉夹回给赵无眠。 “赵公子大病初愈,不宜多食。你自己吃了吧。” 赵靑蕖抬头看了长鸣一眼,道:“南道长说的是,赵姑娘有心了。” 言讫,他拾起碗筷小口啜饮起来。 这顿清汤寡水的晚饷,赵靑蕖意外地吃了许多,自从他下狱以来,就再也没吃过一餐饱饭,如今有饭可食有衣可穿,竟恍如隔世。 那个老渔夫一吃完饭就出去收拾渔网了,赵无眠和长鸣把碗筷端出去清洗,没有人特别关照赵靑蕖。 见到他们手头皆有事,赵靑蕖便拄着拐杖,独自一人走回离江岸不远的小屋。 夜幕已至,明月当空。 赵靑蕖坐在凳上,撩开自己的裤袍查看腿上的伤,腿上密布狰狞丑陋的疤痕,即便敷了层深绿色的药泥,也还是能看清伤口凸出的形状。 他脸上褪去温雅,转而被冷漠阴鸷替代。 静坐了半晌,赵靑蕖放下衣袍,这才感到嗓子眼干得发紧。他起身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茶壶和茶水,想了想,便出门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