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内炭火早早的都被烧了起来。鎏金蟠龙熏笼腾起缕缕沉香,却压不住满室肃杀之气。朱厚照斜倚在榻上,明黄箭袖下露出半截陈九畴的奏本。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拍打窗棂,恰似奏折里那句“河西十五卫所永无息肩之期”在耳畔铮铮作响。
“杨少保到——”一青衣太监的唱喙穿透风雪。帘子响动处,杨一清裹着玄狐大氅趋步而入,苍髯上凝着冰晶。别看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虽已年过七旬,腰间的犀角玉带仍勒得笔挺,这老头儿似乎和军人打交道惯了,办事雷厉风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由武入文的大臣。
“臣叩见陛下。”杨一清刚要下拜,朱厚照已抛了书卷翻身坐起:“免了免了,张大顺,给杨卿搬个墩儿来。王琼、王宪他们在磨蹭什么?"
话音未落,殿外又响起纷沓脚步声。内阁首辅毛纪打头进来,次辅王琼紧跟着,身后还跟着秦金、王宪、张仑以及都督江彬、郭勋等人,个个肩头落满新雪。
江彬解下猩红斗篷随手抛给内侍,露出里头的蟒服,金线绣的蟒纹在烛火下粼粼生光。
“都瞧瞧这个。”朱厚照将奏折掷向御案,羊皮封套在琉璃镇纸旁滑出半尺,“陈九畴要学汉武绝西域,如何计较?”
王琼瞥见奏本上“安置两粤”四字,嘴角便浮起冷笑:“陈九畴的好大口气!当年彭泽在肃州纵敌,如今他倒要断朝贡。依臣看,这奏章里七分是挟寇自重,三分是沽名钓誉。”说着从袖中摸出本泛黄簿册,“弘治七年春三月,兵部右侍郎张海、都督同知缑谦不候命便归,先帝大怒,将二人下其狱,闭关绝贡。西域诸国进贡夷人异常不满,认为先帝帝不如宪宗皇帝陛下待遇优厚,又不受理海道朝贡,宴赏亦薄。于是,言称“天朝弃绝我,当从阿黑麻”。至此阿黑麻复据哈密,自称可汗,大掠罕东诸卫,留其将牙兰与撒他儿率精锐二百守哈密。他想复现当年旧事吗?”
暖阁内炭火爆出“噼啪”脆响。杨一清摩挲着暖炉上錾刻的云龙纹,缓声道:“王阁老可记得正德九年十一月,满速儿打败了入侵哈密的瓦刺达子,斩首八级,向甘肃守臣请赏,当时朝廷给满速儿、真帖木儿及以下头目均有赏赐。却不曾想换来的是满速儿的胃口大涨。当时遣使向朝廷索段子万匹以赎哈密城印,声称如不与,即领兵把旗插在甘州门上。十二月,又遣火者他只丁率领人马来到肃州近边王子庄、苦峪、赤斤等处抢掠男妇三千余口,马驼牛羊不计其数。当年固原土达不过数千人,就因朝廷优容过甚,竟敢据城造反。"杨一清的声音突然转厉,“如今,还要再现河西诸卫十室九空吗?”
“杨少保这话诛心了!”江彬忽然插话,腰间鸾带玉扣叮当乱响,“他陈九畴在甘肃惹事又不是头一遭了。当时他任肃州兵备副使将吐鲁番使臣虎都六写亦、火者撒者儿扣留为质,因印送来,以杂币二百匹付吐鲁番来使亦思马因、满剌朶思,送至速坛满速儿并火者他只丁,并要求其送忠顺王回国。满速儿大怒,于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兵至肃州城西十里,杀死参将芮宁官军七百人。芮宁兵败,肃州危急,陈九畴却立即将吐鲁番使臣斩巴思、阿剌思罕儿以及写亦虎仙部下缠头汉回高彦名等八人处死。写亦虎仙现在不是还被关在刑部大狱吗?”
“江都督慎言!”一直沉默的张仑突然开口。
秦金也笑道:“这事儿不是早就有了定论吗?”这位户部尚书捧着青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目光,“杨少保任职陕西总督,总制三边,也曾上疏言事,甘肃不同于宣大,陈九畴能用老弱残兵守住肃州,已是难能可贵。”
朱厚照听得兴起,索性盘腿坐上御榻,不小心一只脚将砚台碰得“当啷”一声:“有意思!王琼说陈九畴沽名钓誉,杨一清赞他谋国有功,江彬看来是站队王琼,认为他挑衅边事,秦金看着谁也不帮,两不耽误,只不过这件事超出自己的理解了...”
朱厚照忽然抄起奏本拍在掌心,“你们倒像棋盘上的车马炮,各走各的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