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结束的那天,天气是怎样的呢?是照旧的大晴天,还是如释重负的阴天?
那天表演时,我们方阵是第几个走过主席台的?有谁有在人群中悄悄迈错步子吗?
很久之后,当很多重要的事和印象都变得模糊,我却还清楚地回荡在操场上的那首歌,和那时被歌声紧紧包裹着的心情……
※※※
就像在每个毕业典礼上都会发生的那样,人们总是会不自主地在脑海中倒带起数年的时光,记忆中糟糕、悲伤的部分早已被岁月磨去,只留下幸福、快乐的记忆在阳光下闪烁。
明明这些快乐的情绪和这所学校毫无因果关系,后者只不过是前者发生的一个空间上的位置条件。但因为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一棵树、一座楼、一条路,这些在时间长河中相对长寿的事物,就像一座座灯塔,为回忆的船指引它们来时的路。
于是,人们往往会释怀、忘却所有的辛酸和不悦,对这所承载自己重要记忆的学校毕恭毕敬,这份敬意也许来自对生命的敬畏,对回忆的珍视。不管怎样,我们总是希望自己来时的路上开满了鲜花,只有这样的小径才能通向美丽的庄园。
今天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都在忙着和过去、甚至前一天的自己释怀。
站在操场上,我们等待着即将轮到的检阅。这一次不会再有教官拿着放大镜检查我手与裤面间的距离,但我却贴得比每一次都要紧密。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站军姿了。
你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和军训和解。
坦白说,我并没有忘记张迪的嚣张和变态,也没有忘记谷懿的勇敢和愤怒,没有忘记陈小云那时倔强的眼神,没有忘记鞋子在地面沁出水印的中午,没有忘记弥漫在空气中驱之不去的汗臭味……不过,请原谅我,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不愿意再去怨愤,再去仇视。
但我并没有和军训和解,我只是想把这最后的一点时间留给自己,留给那个挣扎过、彷徨过、怯懦过、勇敢过,但终究是走完了这两周的自己。在这片只属于我的时间里,希望世界尽可能的平静。
检阅我们方阵时,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情况,只是相对整齐地一起走上一段路罢了,说到底又能有什么难度呢?坐在台上的领导们又怎么会知道谁抬腿的高度没达到标准呢?就算知道了,他们又怎么会在意呢。
即便从上跑道算起,到走过主席台,也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但我们却为了这几分钟度过了极其难忘的两周。
当所有方阵的表演都结束后,维持了两周的钢铁森林终于轰然解体,我们每个人第一次可以不用呆在规定好的位置里,可以像自由电子般穿梭在这片混乱的电子云中。
这时,再没有谁自觉地去尊重自己身上的军装,不少同学解开了皮带,脱下帽子丢着、扔着,在手上转着。
此情此景,也不会再有哪个教官来训斥我们,因为教官们不是被兴奋的同学们团团围住,就是在周围的欢呼声中被高高托举到空中。
在这片教官与学生其乐融融,甚至称兄道弟的和谐场景中,我却独自突兀地想起谷懿的话——“军训不过是服从性测试”。
可我实在没办法将冰冷的服从性测试同眼前这副景象联系起来。
我们与教官的关系,似乎并不是监工与奴隶的关系,我们不是被规训的对象,他们也不是规训者手中的工具。我们更像是齐心协力完成了同一件事的伙伴,而且,这件事相当了不起。
“姜岚,好多人都去找总教合影了,你要一起吗?”
李向阳和一些人从我身边路过问道。
我摆摆手。
“不了,你们去吧。”
眼下的绿茵场上热闹非凡,但我的心中却非常宁静。在我身后追赶着我、驱使着我的东西终于消失了。
这份宁静首先要归功于张迪,我们教官的缺席。
这位“陪伴”我们走过了地狱之路的恶魔在军训的最后一天无故缺席了,同学们对此议论纷纷,各种猜想五花八门。
但只有我知道,是前一天在食堂对总教官说的话起了作用——热爱体罚学生的张迪大概以后都再没有机会被称作“张教官”了。
原来我们C方阵的军训本不该长这个样子,原来张迪也并不能代表师大的教官队。
经历了这独特“军训”的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大概还是幸运的吧,因为我发现,这间我以为密不透风的铁屋子,原来也没有那么黑暗、绝望。
“以非黑即白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对的吧。”
盘腿坐在绿茵地上的我,静静望着蔚蓝的天空。并非为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才故意不去加入众人的狂欢,而是此刻的确有太多的感触和情绪环绕着我,不经意间便俶尔远逝,如果不认真抓住的话,就太可惜了。
可干净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姜岚,我们一起合个影吧。”
是朱铭向我伸出的手。
“好。”
我笑着握上朱铭的手,在帮助下迅速站起了身。
抓住瞬间的感悟的确很重要,但留下和朋友之间的回忆,也很必要。
“终于结束了呀……”
“是啊……只是可惜谷懿不能和我们一起合影。”
“嗯,不过总教官当时都那么跟你说了,谷懿应该没什么事吧。”
“嗯。”
“这家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耍了把帅不说,还直接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完美躲过了后来的军训。这一切不会都在他计算之中吧?”
朱铭不无羡慕地打趣道。
我笑而不语。就算谷懿总是擅于创造奇迹,他毕竟不是诸葛孔明,哪能在无数的不确定性中,信誓旦旦自己能借来东风呢?
正当我们找自拍角度时,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从镜头前一晃而过。
“陈小云?”
“小云?”
被我们同时喊出名字的女生停住了脚步,转身向我们看来。
“姜岚,铭哥,你们原来在这呀!怎么不去找教官合影?”
也许是共同认识某个人的缘故,某人虽一直不在场,却鬼使神差地使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在这段时间中逐渐拉近。虽不算很熟悉,但至少是像现在这样碰面时会打招呼、聊上几句的程度。
“那么多想合影的人还排着队呢,咱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朱铭笑了笑,“对了,小云,正好碰到了,就一起来合张影吧!”
“诶?”
面对朱铭的邀请,陈小云迟疑了一下,瞥了旁边的我一眼。
“嗯,一起吧。”
我点了点头。
“好!”陈小云的声音藏不住的兴奋,“用我手机拍吧,还能美颜修图呢!”
“呃……小云,我这大男人就不需要美颜了吧。”
“铭哥,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本来就只打算给自己美颜。”
“……”
“好了铭哥,快看镜头。”
陈小云眨眼的功夫就找到了能让三人全部出境的最佳构图。她个子较小,在最前面,我和朱铭则在其后左右护法,角度很棒,刚好能将天空摄进一片。
看着手机屏幕中陈小云、朱铭和我自己的面孔,我不禁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和他人一起拍这种亲密照片的一天。
“亲密照片”吗?又想起整理姜岚图书时掉出的那张照片了。关于那个女孩的线索,如今多了一个回忆的场景,但我依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与姜岚究竟是什么关系。
“3~2~1,茄子!”
就当陈小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音乐声突然从操场的四周响起。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张照片也被拍了下来。
尽管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陈小云手机的拍照键是不是连上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这好像是师大的校歌。”
明明现在还只是前奏,朱铭就已经听出了这首歌。
“嗯,《麓山南路的风》。”
陈小云居然也听出来了。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听出来了?”
“……姜岚,你填志愿前连师大的招生宣传片都没看过吗?”
陈小云疑惑地看着我。
“啊,噢!看过、看过,这不忘了嘛。”
我当然没看过,差点就露馅了……
“对了,说到这个,你们当时都是为什么才报考师大呀?”朱铭问道:“毕竟以我们的分数,本来应该都能上一个排名更靠前些的大学吧。”
“我是衡州人,衡州就在云梦的南边不远,家里人不希望我考太远,省内又没什么更合适的学校,所以就填师大啦。”
陈小云的想法很简单。可徽州与云梦相隔千里,我没法照搬,眼下也来不及现编一个,只能转移火力了。
“铭哥,你呢?”
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为自己脱身,对于朱铭从遥远的东北跑来南方的云梦上大学,我一直有些好奇与费解。明明同类师范大学里,东北师大的含金量不低,在东北地区的知名度也肯定比云梦师大更高。
“呃……我的话,说来话长。”朱铭被我问到后,神色有些古怪:“你们可曾听闻过【豆角吧】?”
“什么?”
“啊?”
陈小云和我同时一愣。但我们的反应似乎正在朱铭预料之内。
“咳咳,你们看上去就不像那样的人,没听过也正常。”
“哪样的人呀?铭哥你怎么还卖上关子了呢。”
“【地域黑】,这个词这你们肯定听过吧?”
见我和陈小云点了点头,朱铭接着往下说道。
“这【豆角吧】,就是一个专门地域黑我们东北人的贴吧,许多其他省份的人会在里面发布一些谣言,抹黑东北人。”
“啊?这么过分吗!”陈小云惊呼。
……
“地域黑”这一现象我以前有所耳闻,但那只是在网上。被地域黑的人也只不过是一串串抽象的地名符号,如今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
“铭哥,这些人实在太可恶了!”我用力地附和道,但我也没忘记最初的话题。
“不过铭哥,这和你来云梦师大有什么关系呀?”
“当然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