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路上,马车略微有些颠簸,裴长意一只手搂着徐望月,另一只手将孩子护在身侧。
那天从大殿回来之后,裴长意不仅仅是接了侯爷的位置,也同时求圣上给了他一个远放的职位。
实在是因为他想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太子倒台,皇上身边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等。
虽然其他的皇子大多数不足为患,可太子那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申请外调一来是远离风波。二来就是替三皇子悄悄监督着太子。
他和三皇子心里都清楚,这一次将太子扳倒尽管皇上狠下了心,可这狠心未必能做多久。
而他们这群将太子绊倒的人,也必将成为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太子动摇了科举,动摇了国之根本,那必然是皇上眼里容不得沙子。
可若是有朝一日,皇上将这些全都肃清了之后,在之后呢。
在之后回想起与先皇后的恩爱往事,回想起先皇后的点点滴滴,又回到那个愧对先皇后的时候。
到时候若是皇上再想起太子,他们一个两个三个都可能再一次卷入风波之中。
裴长意不能去赌。
从前他孑然一身,堵了就堵了。,孤注一掷也未必是件坏事。
可如今他有妻子有孩子,这个人世间有太多让他留恋的温存,他自然不可能再去搏命。
远离是非之地,是唯一的选择。
今日之后,整个京城里的局势就全交给三皇子了。
他可以在这个时候抽身而去,等到三皇子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再回来,他就没有见证过三皇子即将要做的事情,他就会和三皇子之间干干净净。
只要没有见过那些脏事丑事,他们君臣之间就不会有嫌弃。
玄武门之变,三皇子也踏出了第1步,距离第二步逼宫,不过咫尺之遥罢了。
裴长意太了解自古君臣之间的关系,与这世间夫妻很多关系都是一样的。
共患难容易,同享福却难。
见证过三皇子狼狈时候的人,又如何在三皇子登基之后相伴左右呢?
所以他和顾怀风两个人马不停蹄的请辞离开皇城,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就和他们无关了。
若是有朝一日三皇子要重用他们,一定会三顾茅庐将他们请回来。
若是没有,就凭着定远侯府的身份,也可以,平淡终老了。
裴长意看着马车外一直跟着自己的明月,清灰洒在他们二人身上。
他低头问怀里的人:“这一去山高水远,或许要在外面待上个三五年,或许永远都回不了京城了,你跟着我受苦,你可愿意?”
思前想后还是将徐望月带走。而将母亲留在了定远侯府。
母亲早已决定青灯古佛一辈子,既然要待在佛堂里,那就永远不要再出来了。
出家人,外面的腥风血雨都与他无关。
尘缘既然已经了断,他就当从此没有这个母亲。
徐望月仰着头,精致的小下巴越发圆润,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裴长意的额头:“我怎么看郎君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郎君不准备带我离开,难不成是早已厌倦了我?”
“都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是如此调皮。”
裴长意回了一个深深的吻,直接将徐望月,吻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他们的孩子睡得早,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得可熟了。
但是尽管如此,裴长意也不敢贪多。
两个人只纠缠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分开,当着孩子的面可不能做那些事。,只能偶尔亲一亲,解解馋了。
只是徐望月这张嘴呀,越发的甜也越发的调皮。
裴长意只是担心离开京城之后生活必然没有之前在定远侯府那么奢靡。这不是委屈了徐望月吗?
可是好像徐望月并不这么想。
她挣脱开裴长意的怀抱,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一路飞奔向后的景色此刻在他的眼里是如此的快乐。空气中满是自由的味道,实在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很。
怎么会难过呢?
她其实如果给他选择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待在京城。
她本来就是穷乡僻壤小地方出来的人,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定远侯府,即使再大再豪华,也万万比不上自然界中的景致,比不上那些鬼斧神工的造化。
徐望月更喜欢的,是所有的关于自由的东西。
从小时候她就被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到晨昏之后被困在一方大大的院子里。
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就像被人圈养的金丝雀,从一个小笼子里被关到了一个大笼子里。
一开始作为定远侯夫人。许望月的心中满是忐忑和抵触。
她亲眼见过赵氏是怎样的性格,到最后又是怎样的结局?
若是让她这样端着,被架在主母的位置上一辈子,要永远同那些出生就是京城贵女的女人打交道,做一个合格优秀的高门贵妇,每日除了琴棋书画,就是茗香品茶,处理后院内宅矛盾,相夫教子。
听着就让徐望月头疼。
那不是她。也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想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山间鸟。
哪怕只是最平凡的一对夫妻,只要简简单单的相伴到老就好。
如今,裴长意在这样敏感的时候选择退隐,反倒是成全了她的心愿。
虽然这个退隐并不是辞官,但是很多时候,稍稍放松一下,也会让徐望月觉得心情雀跃。
谁知道三皇子登基要多少年?
谁又知道三皇子最后能不能登基呢?
所以她更加珍惜现在逃离出来的时光。
为了防止皇上不同意,裴长意几乎是连夜先退出京城,然后再向上面上折子,主打一个,先斩后奏。
反正明面上有要替父守孝三年的习俗,圣上也不好勉强他们。
在老家的那段时间,徐望月几乎每天都是开心的。
若不是要回来处理裴长远的事情,她真的是愿意一辈子都待在那。
马车行了半个月之后又回到了江淮老家。
这一次来的人只有裴长意自己这一家子,徐望月是当之无愧的主母,比上一次来的时候还要闲散几分。
日子过得清闲又快乐。
已经过了第1年的守孝期,就不必日日守在灵堂,闲暇的时候,徐望月会看许多许多的书,一些关于农业的,关于水稻种植的,还有关于一些饱腹植物种植的。
寻常百姓家容易发生天灾,一旦洪水肆虐,大面积迁徙,很多事情就不由百姓决定了。
既然回到了江淮老家,许望月就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而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自己亲自去种田,肯定是不行了。
可她看的书多呀。多亏了裴长意有一屋子的书,从天文到地理,从种植到领兵打仗,每一个地方细节全都有。
寻常的百姓家一般,连字都不认识,更别说看书了。
所以更规范的种植还需要靠她去教授给百姓。
但徐望月也不是托大的那个人,几乎每天她都埋头在田埂上和每一个农妇聊天,也会去请教每一个村中的老人,每一位种田的高手,应该要怎么排水舒虫,怎么让农作物长得又高又壮,在这样的不懈努力下,仅仅一年时间,江淮县的收成就翻了一倍有余。
除了应该上缴的赋税之外,百姓们甚至还得到了不少余粮,过了一个丰衣足食的年。
除夕之夜的时候,许多百姓簇拥着。徐望月,说是要给她庆功。
可希徐望月哪里敢领这个功?他不过就是将书中的方法告诉了那些会种田的老人,然后老人们按照他说的方法自己亲自操作,这才有了一年的好收成。
她充其量就是动动嘴皮子。
百姓们却不肯应允,非要拉着她去村长家里坐着,说是要给她好好的庆祝一番。
徐望月凹不过大家又不享福了,大家的美意,只能乖乖的任由百姓牵着走。
那些黎明百姓都很单纯善良,给徐望月做了一件看起来红红火火的衣服,除了外袍十分像大婚时候穿的那件之外,里面的衣服又叫做百纳衣。
好像是用一百个百姓家里的福字或者喜字剪下来缝上去的。
各式各样各种方式的绣法,这会儿杂揉在一起好看的紧。
徐望月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的百衲衣,也不知道,这其实就是传说中的万民衣。
她开心的只是看到别人的成就,看到别人因为他的帮助把日子过好了,而替别人感到高兴。
这会儿村民把她压在桌子面前,非逼着给她穿上的衣服。
还点着好多个大红蜡烛,说是什么江淮这边的习俗,一定一定要彻夜点到天明。
这到和大婚的时候差不多。
徐望月没有多想,任由百姓们给他梳妆打扮,最后打扮出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的模样。
这时候她才愣了几分。
等百姓们簇拥着她出去的时候。
人群里远远站着裴长意,也是同样一身新郎的服装,只是并没有那么夸张。
没有大婚,那日那么夸张。
裴长意身上其实也是百纳衣。
他们二人现在还在热孝期,虽说距离老侯爷死,已经过了两年。
但是三年之内都不太可以办喜事。
京城的人不太讲究三年之期。若是家中老人死了,整整三年都不能办喜事,那岂不是耽误小辈们的幸福吗?
男孩子还无所谓,女孩子一拖三年可不就成了老姑娘。
所以一般现在的百姓都以一年为期。
只是裴长意身为人子更加孝顺,所以才定下来,这是三年。
于是裴长意身上的百纳衣,也就只有100个福字,没有绣任何的喜字。
没有喜字就代表不是喜事。
徐望月看着他,觉得他有点掩耳盗铃了。
她也不明白裴长意忽然来这一出的意图是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大家都老夫老妻了。
而且她的孩子也被裴长意带在旁边。
一人一子缓缓往徐望月的方向走来。
徐望月愣在原地,被百姓者簇拥着往裴长意身边推过去。
此时她的郎君深情款款。
“当初你匆匆嫁给我,只有一顶孤孤单单的喜轿,这一直是我心中的憾事。”
裴长意深情款款。
徐望月的眼角却止不住微红。
哪一个女子不羡慕,不羡慕那十里红妆的婚礼,不羡慕所有宾客高声道贺的情意。
可当时他们二人也是没有办法。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能够嫁给裴长意就已经是十分的幸运了,根本就不会去考虑一个婚礼。
如今却不一样了。
裴长意竟然心心念念的想着是这件事。
其实生下孩子之后,徐望岳早已忘记了,这码事。
可以说完完全全抛出脑后了。
而这一年点点滴滴在为村民所做的,也让她的内心十分的充实,就更加不会去想到这点小事了。
每一个百姓的笑容,每一个村民的幸福,都比那微不足道的典礼来的更重要。
她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原来身为高门贵妇,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不必每天周旋在官场之上,不必每天对每一个人保持习惯性的假笑,不必去参加每一个自己都不想去的春日宴。
徐望月不用活得那么虚伪
,也不用活得那么累。
现在的她是自由的,是开心的。
而今日。
这个除夕之夜,与其说是徐望月,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倒不如说是裴长意终于弥补了自己的遗憾。
给自己心中所爱的人一场盛大的典礼。
昭告全世界,他终于娶到了她。
他们是在所有人见证下名正言顺的夫妻。
在万民的见证下。
在万民的祝福下。
在整个裴家老宅里。
他们拜过天地,祭过先祖,夫妻对拜。
一切盛大而完美。
直到徐望月的名字,被裴长意亲自写在族谱里,写在与自己名字并列的地方。
这证明这一生这一世,生生世世,他们夫妻二人都会永远在一起。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
他的妻子徐望月,名正言顺,德高望重。
那场婚礼之后,徐望月就更加忙了。
裴长意远离了朝堂是非,但耳目还是聪明的。
京城那边的书信一封接一封传来。
今日说圣上身体抱恙,已经大病了十几日。
明日又说太医们跪了一地。太后发了,好大的火,说是救不了圣上的话就全都陪葬。
再后来,忽然就成了三皇子,暂代朝政。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裴长意正坐在葡萄架下面,夏日的暖风熏在他的脸上,空气中都是香甜的味道。
和徐望月身上一致。
他深深知道,此消息滞后不过半年,很可能他们就要回去了。
可徐望月呢。
徐望月整天,整天的不在屋子里,流连于各个百姓家,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
仿佛他裴长意如今倒成了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两个孩子都被徐望月丢在家中,裴长意从早起一睁眼就是被一儿女拖着,一个要帮编小花,另一个拿着小木剑上窜下跳的,恨不得要将屋顶掀翻了才行。
裴长意总是后知后觉的想,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调皮吗?
其实也是有的。
在林氏家里的时候,尽管他非常克制自己的脾气了,可有的时候还是会经不住同村的小孩儿邀请一块儿上山掏鸟蛋。
爬树爬的将一身的皮肤都蹭坏了,林氏回来心疼的大哭。虽然自己是林氏捡回来的。可她带自己的情谊并不比亲生的少。
裴长意想着。觉得回去还可以给他们多置办几套房子。尤其是看徐望月,如今找到自己特别开心的模样,回去应当也给林氏他们开一家店铺,让他们里里外外忙红火起来。
然后小崽子就跳到了他的脖子上:“爹爹,快来陪我玩儿呀。整日整日都见不到娘亲。只剩下爹爹陪我玩了。”
昨天裴钰背着小崽子玩了个半死。今天就告假了。说是他们家娘子怀了,嚷嚷着要吃酸的,所以他要上山摘野果子去。
可他不敢带小祖宗去。裴长意的崽子特别的皮实。又特别调皮。如果有一天把小祖宗不小心弄丢了再像裴长意小时候那般,裴钰有十个脑袋恐怕都赔不起。
裴钰一离开。家里就真的只剩下裴长意一个人相夫教子了。
裴长意退隐之后没有管典狱司的事情。也相对清闲了不少,抓着毛笔想要教孩子写字,结果熊孩子一下子就把毛笔写劈叉了。
好容易哄着骗着写了10多个字,裴长意皱着眉头站在宣纸面前,只觉得这些字看起来十分眼熟。
怎么和他娘亲当初一模一样?一个一个墨水写旧的字,站在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如同蚯蚓一般。
裴长意不免想起那场大雪,徐望月蹲在雪地里拿树枝描蚯蚓的模样。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错了。但是他们白天第一次相遇。
那一刻的裴长意还不知道在很久以后的现在,那个写着一手蚯蚓字的姑娘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他撸了撸袖子,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内心。
他就不相信了,自己能将徐望月交出一首漂亮的字来,难道还教不出自己生的小崽子?
于是从日升到日落,从白天到黑夜。
等到屋中的灯一个接一个,被丫鬟点亮的时候,徐望月,才披星踏月的回来。
一进屋子就瞧见了满脸颓废的裴长意,还有边上正睡得香甜的两个孩子。
裴长意一点儿也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脸上写满了说不出的挫败感。
徐望月心中一惊。
莫不是三皇子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