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觅初与陆琪纱是同一拨入了凝欢馆的,陆琪纱铺一进来就挂了牌子,柳觅初却一直被孙妈妈留着单独调、教,这么几年高标准要求重金付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舍得放出来,说白了走的就是头牌的路子。 陆羽纱却从一开始的默默无闻,到后来凭着高超琴艺与傲骨性子艳压群雄,直至问鼎头牌的位子,赏金与出价莫不是比一般姑娘高出好几倍,自此之后性子更是目中无人。 上辈子的柳觅初即使经历了那样的祸事,也并未养成了愤世嫉俗的性子,对上人总是不愿往坏了想,陆羽纱在她看来就是娇纵坏了的千金小姐,最多不过口头上占占便宜罢了,她不去深思,通常都是一笑而过。谁知道到最后才知晓,她打从开始就是把她当做敌人看待的,而面对敌人,何人又会心软? 目下想通了这些,她只觉心中一片豁达,又加之重捡了一条命,叫时光倒回到五年前,该经历的事她曾经历过一遍,她有信心,绝不要像上辈子那样死的不明不白! 人总是有个趋利避害的本性,既然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那她从现在开始就要防患于未然了…… 思及此她便没心思再同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婢子计较,袖口轻轻一甩,划出个小小的弧度,她说道:“可记得叫你主子来代你道歉。”说罢便转身往她的芳华居走去了,怜年、入画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 这里虽则是个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该有的良家女子的谨训却也教,不少家里穷的,没甚出路,又不愿把女儿卖掉的,便送进孙妈妈这里来教习一点东西给家里赚些补贴,有些许天分的,就跟着师傅学习琴棋书画,实在不行的,做了洒扫丫鬟或姑娘们的婢女也有。孙妈妈初时就说过,不许姑娘轻易做他人妾,不过说归说,凝欢馆的姑娘并没有签卖身契,俱是三年五年的类似于长工合同一样的东西,大多数得了孙妈妈的教导,知晓是为自己好,一般不去做那等事,可也有的认为找个男子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才是正经事,这些年三三两两也有嫁人走掉的。 柳觅初隐约记得就是这段时间会有个叫紫桃的姑娘回来,她一年前嫁与了时常光顾她的恩客做小妾,谁曾想这位周乡绅平日里出手不大方也不是别的缘故,皆因家里的大妇是个凶悍的,钱财上管得紧,又因善妒,不知磋磨死了家里多少通房姬妾,周乡绅便是心痛也没法子,无甚出息治不住内子,再加之小妾之类于他不过是戏耍的玩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便不愿因此与那大妇起冲突,这更是助长了其妻的气势。 这一两年上了年纪,有些个女子不便说的脾气,对付起姬妾来手段何其多,紫桃正赶上这样的时候进门,在府里待遇是什么光景就不说了。 不过紫桃自小做的到底不是一般人的营生,眼界比一般女子又广些,卖艺这些年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开始也是抱着希望的,为这主母伺候吃穿侍奉茶水,殷勤又做小伏低。 之后换来了什么?变本加厉的对待罢了,紫桃忍了一年,实在是不能继续待下去,私下里求了主母把她放出府去,也就是春天的光景吧,就快回来了。 紫桃于柳觅初无甚用处,可是周乡绅却还有几分信息值得挖掘。周乡绅曾是当今礼部尚书纪元飞的门生,在他手下供着份闲职,正经事务不处理,私下里专为姓纪的处理阴私勾当,虽则没叫他参与些大事,边边角角总还是知道些的。 说起纪元飞,柳觅初就止不住的冷笑,当初百人上书弹劾父亲,纪元飞可是出了一份不小的力。曾陷害过父亲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单嬷嬷今日身上不大爽快,没有跟着出院子,吃了些药,还是起来给柳觅初做了她最爱的糖蒸酥酪,在喜甜这方面还是能看得出她的小女孩的心性。 柳觅初这边前脚踏进芳华居,正在正厅里坐着想事,就看到单嬷嬷端着碟子上来了,语重心长的同她说:“姑娘,歇歇吧,不吃早膳可不行。” 柳觅初微微一笑,正打算迎上去接下,陆羽纱带着她的婢女气势汹汹的冲进来了,单嬷嬷因上了年纪反应有些迟钝,再加上身子不爽利行动有些迟缓,还未来得及让开就被陆羽纱一把推开,单嬷嬷一个踉跄,幸而及时扶住了旁边的黄花梨铁鋄金云纹包角桌,人是无大碍,手中的小盅却遭了灾。 柳觅初心一紧,快步上前去扶住单嬷嬷,正巧那盅砸在了她脚边,樱红丝鸾云头履濡湿了一片,单嬷嬷冲她摆摆手,“无碍,姑娘莫要担心。” 她冷冷看向陆羽纱,眼中似有刀光射出,陆羽纱被她瞧的有些心虚,一时竟不觉后退了一步。 “陆姑娘来道歉的态度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原来官家小姐行事与乡野村妇也无异,倒叫人平白长了见识。” 陆羽纱气的脸色发白,一身金罗蹙鸾曳地华服被她穿的傲气逼人,手上带了一对嵌宝石双龙纹金镯,耳着赤金缠珍珠坠子,头戴红梅金丝镂空珠花,通身金碧耀眼宝气逼人。陆羽纱长相本属清秀,身材纤细,蛮腰赢弱,口若桃红,肤色赛雪,一双丹凤眼吊了上去,本是好长相,却偏要被她弄巧成拙去,自觉落魄低人一等,便事事掐尖要强,就连穿着也往金贵俗气上打扮,这一点很是叫柳觅初鄙夷,可不就是自己作践自己吗。 此时她恨恨的望着柳觅初,语气很有些咬牙切齿:“偷鸡摸狗算得什么本事?仗着孙妈妈宠你无法无天了?竟欺负到我这里来,还叫我给你道歉?柳欢心,你可是做梦做多了,以为自己是大家小姐呢!” 柳觅初冷哼一声:“我有没有把自己当做大家小姐先一说,至少我进了这院子安守本分,不似某些人,还当自己是官身高人一等!说起来,你同我没甚么区别,同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没甚区别。” 陆羽纱尖叫一声:“你这贱婢!你却算得哪根葱,不过一条狗罢了,也敢同我相提并论了!” “住嘴!”柳觅初冷喝道:“要不要我再同你讲一遍?前太学国子监陆永德因谋逆之罪在三年前已被斩首于宣武门外,家产入国库,其族内男子一律充军发配边疆,女子充作官奴!你!”她停顿了一下,“区区官奴之身而已,凭什么在这里口出狂言!” 陆羽纱浑身发抖,瞪向柳觅初的眼光好似淬了毒,所出的话也是三两不成句,显然已是被气昏了:“你……你怎敢……” “又在闹什么!” 孙妈妈一声怒喝,人未至声已到,她走到陆羽纱前面,严厉怒叱:“你可曾听了我的来道歉?这般大闹又是为何!” 她看着柳觅初,咬着牙质问孙妈妈:“妈妈竟是如此偏心,竟是连缘由都不过问就先治我的罪,妈妈要我道歉,却不说晨时是她柳欢心的婢女先动的手!这一点可要她向我道歉?” 孙妈妈冷着脸,说:“你可有脸面问我为什么?!你与她不对付已有多时,处处针对于她可曾见过缘由?我老婆子是上了岁数,眼睛却不瞎!”她指指地上的碎瓷片,“却是她上你的钱塘阁去与你闹的?” 陆羽纱一时被问得无语凝噎,张着口说不出一个字,她回身恶狠狠瞪了柳觅初一眼,忿忿离开了。 柳觅初舒了一口气,这才得空问问单嬷嬷:“嬷嬷怎样?刚才可有伤到?今日本就不舒服,又遇到这等事,可是要去医馆看看才好。” 单嬷嬷拉着柳觅初的手细细抚了抚,“姑娘莫要为我担心了,老婆子无碍。” 她还是不放心,又细细嘱咐了怜年带着单嬷嬷回房看看,这才过来看孙妈妈。 她行了一礼,扶着孙妈妈坐到了上首的位置,又叫入画看茶,很是歉疚:“又叫妈妈为我操心了,今日是我冲动了。” 孙妈妈不复方才严肃,神情很是放松,叫贴身伺候的丫鬟醉儿上外门处看着,说:“不说这些了,是她的不对,哪里有叫你认错的理?” 柳觅初笑,露出几分小女儿神色来,半撒娇的伸手挽上孙妈妈的手臂:“妈妈总是如此爱我,倒叫我往后不知如何报答您了。” 孙妈妈叹口气:“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我年纪大了,还有几年好活的光景?趁还能帮衬一二,便要在你身边守着一日,念安听妈妈一句劝,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想那些男儿才做的事?便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看你如此冒险,你能好好地长大,嫁个好人家,就是对我的好了。” 柳觅初鼻头一酸,泪凝于睫,差一点就落下泪来,她回过头去悄悄在眼角拭了拭。联想到上辈子死的不明不白,五六年的坎坷谁人知,乍一听这样寻常的劝导,竟酸涩的要命,如同生吞了一大把酸杏儿一般,堵得心口疼。 她低低的回应,声音幽幽:“妈妈现在说这些还做什么,我能活到现在不过全凭着父亲的那一点子念想,若叫我从此平平淡淡的活还有什么意思。” 孙妈妈叹息,这样的话这些年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这孩子心性坚定,认准了一件事就必要完成,知多说无益,反而平白惹她难过,便绕开话题絮叨了两句家常。 送走了孙妈妈,怜年正好回来回话,得知单嬷嬷因着时节交替有些着凉,除此之外无甚不爽后她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单嬷嬷、怜年、入画、孙妈妈,都是亲人一般的存在,怜年入画同她情若姊妹,单嬷嬷更像是母亲,如今她只剩这些人能够相信,只剩这些人可以依靠,自然是珍惜无比,万万不能有一丝的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