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地说清楚。”晋王一路走回书斋,怒色已散了几分,眉宇之间愈发疲惫。 明珠看晋王到底年迈衰弱,心中微有不忍,便压了压怒气,将青江血战中替死之事简要说了,又道:“先父已逝,便是滴血认亲,也无人可做我的铁证。从起初我便不想高攀王府认亲,这话我不知说了多少次了。”看了大房众人一眼,冷冷道:“王妃的嫁妆、诸位的见礼,还有宗族名录,我样样都可不要。若是这样你还要步步紧逼,我自奉陪到大理寺堂前分辨。无论大理寺如何判断,今后我与王府诸位死生不复相见。”顿一顿,又冷笑道,“想直接拿人审问,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明重虎怒气勃发,向晋王道:“就算这位是三叔的亲骨血,难道这些仆从小厮,咱们王府也动不得问不得了么!”起身走到门前,向院中亲兵喝道:“都给我拿下了!” 众兵轰然应声,仓啷啷便是一片出鞘刀声。 明珠悠然落座,只向门口的白翎点点头,白翎折身扬声道:“不要见血。” 狂妄至此,连晋王的眉头都皱起来。 然而很快明重虎的脸色便更难看起来,寒天等人身形矫健,自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他已经因此而精选了勇悍精兵来捉拿。谁知当真动起手来,竟然还是相差甚远。寒天面无表情,出手如电,韩萃嬉笑无赖,滑似游鱼,燕衡短打擒拿,兔起鹘落,海晨星鹤势螂形,大开大阖。四人身手路数全然不同,但哪一个都不输给顾乘风、赵一江这等顶尖护卫的身手。院中刀光霍霍,这四人空手相接却毫无压力,不一会儿便有一半人的刀被夺了去。又有几人手臂脱臼,几人眼圈乌青——这还都是落在了明珠那句话上:不要见血。明重虎观战片时,便知道自己即便下场,也就最多是擒住一人,顿时后悔自己没有调弓箭手备用。 “停手。”明珠轻喝了一声。寒天四人立时向院中心一退,又是四人相背而立。明珠向明重虎一拱手:“小将军,何如?”并不待他答话,便起身吩咐道:“白翎,备车,我们回别院。箱笼东西明日叫染香带人过来清算,这些日子在王府的吃穿用度,结算给王府账房一千两。若是不够,任其开价,只管照付。” “明珠!”晋王怒气上涌,这样子与当年明湛晖夫妇离京何其相似。压抑已久的怒气与辛酸等等终于爆发出来:“混账!重虎便有冲动之处,你就要与祖父一刀两断么!不过是几个侍从,你就要舍家而去?你就是这样替父尽孝?祖父祖母可有疑你一句?在你心中可有半分孝义之情?” 明珠转身望向晋王,心知明重虎此行其实还是有晋王的默许。还是晋王到底年迈,且也不是一心质疑,语气便着意温和了三分:“多谢祖父祖母不疑。只是堂兄相逼至此,我在王府再多停留,也不过是让祖父祖母为难。既然如此,倒不如我搬回别院。” 明湛暄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明珠,重虎也不过是要询问你的侍从几句,也不是当真要打杀动刑,你太冲动了。” 明珠淡淡道:“打杀动刑,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明湛昕怒道:“天地君亲师,你即便是老三的长女,也太狂妄了!眼里可还有孝悌二字!” 明珠冷笑一声:“当年青江血战,我父母带着我与妹妹被人截杀,对方知道我父母皆武艺高强,便设下毒镖迷药及许多贼人重重埋伏。我父求援之下赶来救援的朋友并自己所带从人共有百余,只得七人生还。燕衡的长兄燕循当年只得十五岁,护着我妹妹被人砍掉左手,之后还力战杀死两人,才在我眼前被人乱剑刺死。寒天与我同龄,彼时不过七岁,若不是他为我挡了一刀在背上,我也与全家一同殒身青江。海晨星与韩萃跟随我数年,在我复仇时流血流汗,韩萃曾被人拷问三日,体无完肤,一句也不曾吐口。今日小将军并不是拿到了什么贼赃铁证,只不过是因为往事中一个曲折生了疑虑,都不曾与我查问半句便要动手拿人审问?这些忠心铁骨的好汉,我若让他们任人折辱,我又有何颜面对得起当年为了我一家而死的九十一条性命!” 有关明湛晖身死之事,明珠讲述的素来含糊,尤其是在晋王妃面前更是避而不谈其惨烈之处。此刻字字句句,触目惊心,中堂便静下来。 明珠顿一顿:“天地君亲师,忠孝节义礼,他们为我一家抛头洒血、尽忠死节,富贵荣辱自然在我一人一身。”言罢起身,向众人微微颔首,“言尽于此,告辞。” “明珠!”晋王叫了一声,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明珠拱手道:“我在京南有所别院,想必祖父并小将军也都是知道的。祖母若有传唤,只管随时遣人去找我。侍奉祖母病榻,是我的本分,也是先父的亏欠。余下的便不必多说了,祖母的妆奁是给我的心意,我不推辞了。东西我会拿走,但价值多少银子,我自当折算市价叫人送了现银来,也免得两位伯母心疼。事到如今,实在没有再同府而居的必要。祖父,还请珍重。”言罢一辑,便向外走,随口吩咐道:“若小将军的人再强行阻拦,不必留手。” 明湛昕怒道:“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明珠冷笑:“明大人,我是皇上亲封的宗姬,禄同三品。论起王法你我本是平级,小将军如今是几品?我倒要问问,他一个京策军的小统领,凭什么无凭无据地捉拿宗姬亲卫?贵贱亲疏,一断于法。小将军若是拿了铁证,岂不当是京兆衙门或刑部来拿人?若是没有凭据,那就要私设公堂?真亏得两榜进士明大人你还好意思跟我说王法纲常,你心里根本就是觉得你就是王法!“ 晚风清朗,月明星稀。 当下午那场“三小姐大战云鹤斋”已经花样翻新地传出了十余个不同版本、传遍阖家上下之时,那辆金玉为饰,梨窗檀轴的云纹马车终于驶离了晋王府。明家众人或怨念或释怀或疑虑,不论情绪如何,到底送走了这位风波不断的锦瑟宗姬。 坐在车中的明珠拿着刚刚收到的密信,秀丽面容上神色沉静,满心所想的,都是适才在颐珍院拜别晋王妃之时,老人眼中的失望与不舍。 其实自从明珠入京归府,与长房冲突不断,晋王妃也不是全无耳闻。故而当明珠跪在病榻前温言拜别时,晋王妃不舍得,却也没有强留,只紧紧拉着明珠的手叮咛要多多回来王府相见,以及好自珍重,寒温饮食处处留意等等。 这样的温言絮絮,叫明珠心里越发酸楚难止。不论晋王如何默许明重虎的查问,或是明湛昕等人直白的质疑,终究在这个王府中,还有一位长辈是这样真切的挂念和疼爱着自己。 明珠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叹了口气。这天下之事,到底是难以两全的。 次日晨起,天高云阔,开始在临风水榭处理帮务的明珠很快便彻底放下了前晚的些许怅惘。 因着在京时间已经超出预计,又多番出入宫廷猎典等地,帮务与书信都积压了不少。而霍陵的突然入京,以及与瑾妃的这般渊源,少不得也要调动人手、周密安排。明珠一忙,便忙了整整三天,早将那些细微愁绪抛诸脑后。 到得第三日晚上,明珠还是没有收到瑾妃传召的旨意,不由有些心焦了。以霍陵身份的敏感程度,一旦出事便不可估量,但如今既然瑾妃没有动静、霍陵自己也没有决断,与其再这样拖延下去,还不如劝霍陵先回北墨。 明珠正沉吟不决之时,却忽然接到一张意外至极的拜帖,箭朱洒金信笺上七个圆滚滚的歪墨大字——天行镖局,肖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