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妃立后,交议礼部。” 九月三十,简简单单八个字的一道口谕,成为了天裕四十七年这个多事之秋最浓墨重彩的句点,也为接下这个注定不会平凡的冬季拉开了序幕。 十月初一,睿帝在卧病停朝七日后重开廷议,明旨令礼部议瑾妃明氏立后仪典。 十月初三,睿帝连发了五道明旨,调换任免中书省及六部官员。 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特准现任誉国公慕容覃告老,金帛赐赏无数;而中书省右相一职,则由玄亲王开蒙的业师,平章政事曾其慎再进一步顶上。 至于其余的,类似晋王长子明湛暄封世子,迁正二品郎中;青州长史楚善调任回京,通政史岳崇外放兖州等等,便皆从其义、不撼乾坤了。 十月初五,睿帝再开金口,全是家事。 昌亲王长女宝瑞郡主,赐婚誉国公府世子次子慕容康。 永福公主幼女,宝珞县主禤修婉,赐婚元德太子长子予铮。 淮阳侯府次子、翰林博士叶潜文长女叶怡竹,赐婚玄亲王第五子予钰。 若说这三件婚事,皆是商议已久,心照不宣;那么最后一道赐婚旨意,则如惊雷破空,在京中王侯公卿之家引发议论无数—— 晋王府三房独女,锦瑟宗姬明珠,赐婚玄亲王长子予钧,同郡君仪仗。 接到赐婚旨意的时候,明珠和予钧正巧都在飞云轩。 自九月二十回到京中以来,明珠几乎每三日里便有两日在晋王府陪伴晋王妃,有时还会留宿飞云轩,帮务密信大约三日一理。泉州一行之后,明珠便愈发珍惜与祖母相处的时光。而予钧则是忽然公务骤然增加了许多,一边奉旨重整羽林骑卫编制,一边逐渐接任了京策西门防务,几乎是昼夜操劳,对于霍陵之事的追查也没有太多精力。明珠倒也没有催他,只是自行追查便了。 到得十月初四,予钧终于收到了天行镖局密信,且在十月初五下午也有些时间,便传书明珠约见。前番合作种种,至此可以说默契初生。予钧以奉瑾妃口谕探望晋王妃为由登门,便与明珠在飞云轩相见。 二人将有关赤霞派弟子的线索还没说上两句,外头韩萃便快步赶来:“小姐,长公子,宫中有旨!” 予钧刚要回避,一同赶来的晋王府二总管靳北脸色微妙:“长公子,这旨意跟您也有干系。” 予钧和明珠对望一眼,心中各自警惕。 然而待得内监展开明黄绢卷,朗朗宣来:“……明氏嘉敏懋德,孝义淑惠,着赐玄亲王长子孟予钧为妻,着礼部议定婚期……” 便是晴天霹雳,也不会比这样一道旨意更能让明珠变脸色了。 来宣旨的中官面对晋王府众人的接旨脸色颇为意外,因为几乎人人都是一脸惊大于喜,全然是吓到的样子。若说恰好人在晋王府的予钧没有喜色也就罢了,毕竟这位锦瑟宗姬在京中实在有名。说好听些便是传奇的很,说难听些……就有许多版本了。 近来朝中所有的风向,都是朝着玄亲王极其有利的方向,只有这道给玄亲王长子赐婚的旨意,让众人大出意料。予钧虽为嫡长子,然而生母楼氏当年和离而去,不只是玄亲王脸面过不去,整个皇室都不好看。故而这么多年来,虽然予钧其人才干军功皆遥领同侪,婚事上却始终是高不成低不就,尴尬至极,一拖至今。 只是,予钧便是外家之事再尴尬,到底也是皇子皇孙,相对于明珠这个母家不分明、婚书不在京、自幼失怙少教的空头宗姬而言,还是高贵太多了。 若不是因为这次赐婚之前的每道旨意都是极其明确地扶持玄亲王,单看此事,众人简直要以为这是睿帝对玄亲王或者对予钧本人有所不满。但在如今的形势下,这道旨意一出,百官只能认为这是睿帝不愿细择,随手搪塞、也算是半放弃了这个自身资质其实甚佳的皇孙了。 宣旨中官久在天子跟前,自然也是耳聪目明,作如此想。只是接了予钧和晋王府两封红包之后,却很有些意外的发现,予钧脸上的喜色,竟是犹胜晋王府诸人?当真有意思的很了。 送走了宣旨中官,撤去接旨香案,明珠脸上的神色已经从震惊转了阴沉,勉力平静了两次才向予钧拱手道:“长公子,借一步说话。” 晋王府众人还因着这道旨意有些回不过神。其实玄亲王府在大半年前曾经有意与晋王府亲上加亲。只是在有关人选的问题上来来回回谈不拢,明珠入京之前,晋王府待嫁的孙女只有明重兰一人。若是与四公子予锋联姻,大夫人鄯氏倒是乐意。但若联姻的对象是母家和离而去、受玄亲王百般冷待的予钧,鄯氏便定然不肯。 在明珠初入晋王府的时候,玄亲王与晋王之间还在书信往来的商议,那时候大夫人其实就动过念头将年龄只比予钧小五岁的明珠许过去算了。只是一来明珠处事的大气与强硬实在超出预料,根本就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子。二来朝元猎场瑾妃中毒、玄亲王遇袭、予钧受伤,虽然一系列事件最终都被掩盖下来,看似不了了之,玄亲王府内部其实关系更加紧张。玄亲王甚至已经不愿意再管予钧的婚嫁之事,于是玄亲王府与晋王府的亲上亲也就自然作罢。 然而此时却又直接接到这样的赐婚旨意?眼看明珠和予钧直接去了飞云轩说话,晋王却没开言阻止,只是皱了皱眉,目光中很有几分闪烁,便扶着大总管周南的手回了书斋。明家余下的众人倒是也习惯了明珠的出人意表,加之晋王没说话,也就纷纷装作没看见便散了。 这次明珠和予钧再进飞云轩院门,连白翎和染香都将自己动作放轻了十分。南隽也是眉眼通挑之人,简直恨不得在院子中间就停步侍立。 明珠一路走一路整理心绪,不知不觉竟是越走越快,予钧其实此刻心情还是不错的,看着明珠这样便觉得有三分好笑,跟着进了正房,便向白翎等人道:“我跟你们小姐商议一二,都先下去吧。” 白翎与染香欠身,还是待明珠挥了挥手,方一齐退出,在外关了门,又默契地远远离了数步。 “长公子,”明珠深吸一口气,转身直视予钧,正色道,“这道明旨,您提前知情吗?” 予钧见她神色,立时便知明珠心中所虑。无论旁人眼中的锦瑟宗姬是如何的出身尴尬,实际上连云主人背后的实力根本是难以估量。也难怪明珠会有此一问,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另有目的。但能明白这个道理是一件事,心中的感受和情绪又是另一件事。 予钧几息之间压住心中混杂的淡淡委屈与深深失望,直视明珠,郑重道:“我并不知道圣上有意赐婚。倘若事先得知,我定然会提前与三小姐商议,不会陷你于为难境地。 明珠见他目光沉毅中带了几分黯然,心中的思绪再度飞快梳理,斟酌道:“长公子,我言辞若有冒犯,还望勿怪。长公子的人品,我自然是信的过。您说不知,便是不知。只是以我的身份,并非长公子的良配,还是拆解了这件婚事才好。” 予钧又沉默了片刻,心中越发难过,只垂目平静道:“三小姐的想法,我自当成全。关于这道旨意,我会入宫转圜。” 明珠皱眉道:“如今明旨已下,长公子要如何转圜?” 予钧沉吟片刻:“既然是经过中书省发文、御前中官宣旨,便是已经昭告天下了。此刻就算再说已经有了其他婚约或者身体不适,也是没有用的。即便你我报上重病也只能拖延婚期,除非是恶疾或大过,或者能更动赐婚。但那样的话,玄亲王和晋王府一来脸面上过不去,二来还有可能获罪,牵连范围,很难估量。” 明珠心思飞转:“那钦天监呢?倘若生辰、星象不合,圣意能否更动?” 予钧摇头道:“皇上素来不喜鬼神之说,不大相信。从钦天监下手还不如报病拖延。只是宫中定然会有太医过来。瞒过太医一时不难,但宗姬总不能一直装病,难不成最后诈死离京么?当中一旦有个差池,那就是晋王府满门的欺君之罪。与其冒那个风险,还不如,”他咬了咬牙,“还不如我去惹出点风流事故,然后宗姬做个誓死不嫁的样子出来,到时或许能拆开。” “这如何使得!”明珠断然否决,“长公子自身也是这样艰难,如何能再自损清名。若是如此,我心里也过不去。还是我报病吧,用药之事,长公子不必担心,我报个体质寒凉、不能有孕,也是可以的。” 予钧皱眉道:“你若如此行事,要瞒住晋王妃吗?倘若王妃不信,消息一旦走漏,又是欺君大罪、祸延亲族。但若王妃当真信了,叫老人家心里如何过得去?” 明珠心中微感焦躁,深深吸了一口气:“倘若当真无路可走,便只能先依旨成礼。随后拖过一段时间,再报和离或去南方静养,也就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 这时门外白翎禀报:“小姐,王妃有请长公子。” 明珠想到晋王妃,不觉蹙眉。予钧温言道:“别着急,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当下便应声前往。 明珠想了想,还是跟着去了。 到了颐珍院,姜嬷嬷见明珠竟跟着予钧一起来了,颇有些意外。但这位三小姐自入王府以来行事处处都不循常理,倒也是见惯的。姜嬷嬷的犹豫不过一瞬之间,还是迎着二人一同进了门。 晋王妃仍是坐在病榻之上,脸上倒有几分喜色。 予钧进门便深施一礼:“王妃安好。” 明珠也微微一福:“祖母。” 晋王妃见他二人脸上虽没什么羞涩或喜气,却越看越觉得郎才女貌、形容相配,欢喜颔首道:“长公子客气了,坐。明珠,也过来坐。” 姜嬷嬷亲自送了茶上来,予钧因午后便已经是借奉旨探病的由头登门,此刻喝了两口茶,并没有更多的客套话或者问候语可以再说了。 晋王妃也是开门见山,恳切望着予钧:“长公子,如今圣上的旨意既然已下,还望长公子莫要嫌弃我这个孙女。她自幼在京外,言语若有莽撞不足,礼数可能若有许多不周到,还望长公子千万担待,莫要与她计较。” 老人家的目光转向了明珠,眼眶又微微发红,但仍是向着予钧说道:“说起来都是老身当年的糊涂,其实明珠的妈妈很好,是个聪慧可人的好姑娘。明珠没能长在王府,但也是孝顺知礼的。还请长公子,千万千万宽待一二……” 明珠心中难过不已,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即将成婚,但晋王妃此言恩深慈重,听在耳中只觉心中酸楚难当,眼底也是一片温热:“祖母……” 予钧颔首:“王妃,我——”索性撩袍屈膝,跪在晋王妃床前:“祖母放心,我会好好照料明珠。祖母不要说那些前尘往事了。如今既蒙圣恩赐婚,她以后便是我的结发之妻。我自当待她如珠如宝,不离不弃,如有所违,天人共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