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点侧躺在床上,睁着眼,唇畔带着一缕不自知的浅笑。 已经凌晨一点了,她床头开着一盏小台灯,橙黄色的氤氲光线,静静笼着枕边放着跌打损伤药。 这是两个多小时前,祁天给她的。 他说:“这药挺有效的,以前我受了伤,都是用这个,管用。” 受了伤? 邵一点脑中立刻和打架两个字关联在了一起。 很少人知道在学校里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学霸祁天,实则也是不折不扣的打架好手。 上一世,邵一点无意间见识过祁天打架的架势,彪悍得很,一个人轻轻松松将四个小混混撂倒在地。混混们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祁天就像没事人似的,叼着烟斜着眼看着那群乌合之众。 他看起来半点事都没有,但邵一点却发现他半挽的衣袖下,露出的半截淤青——那是被人偷袭,用棍子砸出来。 想到祁天伸出手去挡朝头上砸去的棍子,木棍生生断成两截的样子,邵一点皱眉,唇角笑容敛了去。 哎,想想都心痛。 听祁天那话,怕是受伤了,连一个可以帮他包扎伤口的人都没有。 她腾地一下从床上翻身而起,拉开窗帘,望向对面紧闭的大门。 祁天舅舅家是个院子,从外面大门进去,穿过一个种满花的小院子,才是房间。 邵一点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却莫名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她坐在书桌前,拿出那个撕掉一半的笔记本,拿着笔撑着下颚想了很久,才在第一页的空白上,珍而重之地写下了一句话—— 每天都要比昨天更强大一点。 她想拼尽全力变得强大,强大到有一天能站在祁天身前,帮他遮挡一些风雨。 凌晨两点,张丽芬起夜,看到邵一点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光,破口大骂:“大半夜还不睡,你以为电费不要钱啊。” 本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又被张丽芬搅合了。 邵一点合上日记本,锁进了抽屉里,上床关了灯。 张丽芬又骂了一阵,才打着哈欠回房间去了。 白天的强势摊牌还是有些用的,换做是以前,张丽芬怕是早就踹门而入了。 漆绿色的木门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是以前邵军喝醉酒发酒疯踢出来。 一道薄薄的门,根本拦不了那两人。 邵一点将毯子拉上一些,遮住了半边脸,仅仅留出一双莹亮的眼睛,慢慢地,那双眼睛弯成了两道弯弯月牙。 你看,每一天都不会比昨天更坏了。 隔天,邵一点醒来时已经十点了,夏日阳光很烈,大喇喇地爬进窗户,落下一束扇形的光柱。 以前几乎从未睡到自然醒过,邵一点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时,客厅里空落落的,桌上的狼藉也收拾干净了。 邵茁阳坐在掉了漆皮的黑沙发上,摆弄着一个变形金刚。 那是邵军收废品收回来的。 听到开门声,邵茁阳抬起眼看着邵一点,假模假式地清了清嗓子,“邵一点。” 正要去卫生间的邵一点,回过头,等待下文。 “妈说,她以后不会管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你也就别想靠我们家了,吃饭上学自己解决,等你十八岁了,就麻溜的滚出去。” 邵茁阳学舌绘声绘色,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记错。 邵一点愣了两秒,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末了,她还冲邵茁阳笑了笑。 邵茁阳惊恐地盯了她两秒,突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沙发上蹦了起来,窜进了房间里,砰地关上了门,就连往常被邵一点不小心碰一下都会炸毛的变形金刚,他竟然都忘了拿。 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看得邵一点目瞪口呆。 邵茁阳靠在门板上惊魂未定,昨天的邵一点就把他吓着了,晚上又听爸妈在嘀咕邵一点肯定是中邪了是个怪物之类云云,更是一晚上没睡好。 他怕鬼,现在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生怕邵一点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妖怪一样,突然脱下一层皮,嗷呜一口将他吃了。 邵一点没读心术,当然不知道邵茁阳的那些小心思。 洗漱完,回到房间里,打开钱包,将里面的零钱拿出来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也只有二十四元七毛。 昨天她那番话,无疑彻底同张丽芬摊了牌,张丽芬也做出了回应。 盯着钱包,邵一点重重叹气。 倒不是后悔,只是悲哀过去邵一点的不作为——赚了那么多年钱,怎么就没想到偷偷攒点私房钱呢。 只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体会到囊中空空的苦涩。 琢磨了一会儿,邵一点出了门。 经过鹿青巷十号的时候,大门半掩着,从缝隙望进去,正好看见祁天睡眼惺忪地拿着一个墨蓝色的喷壶在浇院子里那些姹紫嫣红的花。 刘叔,也就是祁天的舅舅,是个花痴,站在祁天一旁笑咪咪地讲着他那些宝贝花儿的护养经。 看起来很温馨的样子。 莫名的,邵一点本有些郁闷的心情,瞬息就变得特别明媚。 冒着烈日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儿,邵一点终于在一家面馆门口看到了招工启示。 邵一点走了进去,花了六块钱,点了一碗小份牛肉面后,吃完后就走到后厨同老板娘毛遂自荐了一番。本来面馆是要找长期工的,听了邵一点辉煌的兼职履历,老板娘爽快地招了她,薪酬同长期工一样,还包饭。 邵一点有些过意不去,主动降价,“老板娘,三分之二工资就可以了。” 老板娘拍着她的肩膀,“小邵,你也不容易,不能因为你是兼职,就克扣你,那太不厚道了。” 邵一点愣了愣,突然笑了。 没想到她都这么出名了,离了十里八村还有人知道她家的光辉事迹。 命运真是奇妙,有些苦难,在某些时候,反倒会成为你的助力。 剩下的暑假时间,除了晚上睡觉,邵一点几乎都泡在了面馆里。店里空闲时,她就拿出高二英语,坐在角落里预习。 所有学科里,英语是她最软的软肋。 她其实挺聪明的,就是上一世活得太糟心了,上课,打工,做家务,觉都睡不饱,哪有时间学习。再聪明也是百搭,只能勉勉强强在班上混个不至于太难看的平庸成绩。 八月中旬,江城发布了高温预警。 直逼四十度的高温,连聒噪的蝉鸣声都变得慵懒了许多。走在路上,都能觉得鞋底融化粘连在了地上。 平时一到中午面馆都忙不过来,这天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和老板娘昨晚上好像通宵打麻将了,困得受不了了,直接回去补觉了。 本来让邵一点也回家的,晚上凉快点再来,但她并不太想回去,就留下来看店。 吹着风扇,看完了第二课,邵一点闭着眼背单词,正小声默读着,“fortune,f-o-r-t-u-n-e,财富,幸运。”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低沉,略带点变声期沙哑的男声喊道,“老板,大碗牛肉面,加辣,不要香菜。” 看着站在店门口,穿着白色衬衣破洞仔裤的少年,邵一点觉得世界在一瞬间都沉静了,只余下,她绵长的心跳声。 像某种隐喻,遇到祁天,是她的财富,也是她的幸运。 Fortune 见到邵一点,祁天也微怔,眉毛无意识地上挑,“你在这里……工作?” “是。” 邵一点立刻站了起来,手紧紧贴着裤缝,那模样像是小职员见了大领导。 祁天想笑,觉得那晚邵一点说的话没骗他,果然看到他就紧张。 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祁天抽了一张纸慢悠悠地擦拭着木头桌面,又重复了一遍:“大碗牛肉面,加辣,不放香菜。”他觉得邵一点肯定没听进去他点了什么。 愣了两秒,邵一点如梦初醒。 “不,不在,老、老板。” “你说老板不在?”祁天费了老大劲儿,才明白邵一点结巴加倒装句的意思。 “嗯。”邵一点点头,为了不在祁天面前结巴,她都尽量简洁回答。 “所以?” “……” 现在两点快三点了,早过了饭点。祁天刚从附近溜冰场出来,就近找了一家面馆,想祭祭空空的五脏庙。 邵一点的沉默,像是在拒客。 祁天眉梢上挑,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正要起身离开时,邵一点突然说:“我、我给你煮吧。” 很好,只结巴了一次。 祁天又坐了回去,“你会?” 邵一点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第一次对祁天撒了个谎,“老、老、老板教、教、教、教过我。” 艰难说完,结巴得更厉害了。邵一点又想一头扎进地里了,果然人不能说谎,一说谎,连结巴仿佛都在嘲笑她。 幸好,一家面馆的面好不好吃,精华在于臊子和调料,而不在面上,前者面馆里都有现成的,邵一点只需要做的是,开火,烧水,下面这几个步骤。 其实并不难。 但想到自己正在做一碗面给谁吃,邵一点就有些哆哆嗦嗦,诚惶诚恐,好不容易将煮好的面端到祁天面前时,她脑门子上全是汗。 “你家面,可真实惠。” 看着面前这碗面,祁天弯着唇,笑了。 一碗卖价八元的牛肉面,分量比一般面馆同等价位的多了很多,面是两碗的分量,而牛肉,满满地铺在面上,冒出了尖。 这样卖,店铺会倒闭吧。 邵一点听出了祁天话里的调侃,脸唰地红了。 刚刚煮面的时候,她一面尽量复制老板娘的做法,一面想着祁天这个时候还没吃饭,肯定很饿了,假公济私多给他加一点好了。 但这个“多”没把握好,就有些尴尬了。 后来,邵一点臊得不行,干脆装起了鸵鸟,将英语书挡在面前,缩在角落,佯装看起了书,书上的字母却一个都没有看进去。 她想看看祁天的表情,但又不敢,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去,扭转一下刚才的操作失误。 祁天吃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很安静,不像其他男生会发出吸溜吸溜的嗦面声,所以他吃完面时,邵一点一点都没发觉,还缩在书后当鸵鸟。 “结账。”祁天喊了一声。 邵一点不得不放下书,走过来。祁天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拿钱,邵一点瞥见他钱包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个女生。 并没有看清,祁天掏出钱,就合上,又揣进了裤兜里。 祁天给了邵一点一张二十的纸币,邵一点身上没带钱,局促地问:“你,你有零钱吗?我,我……” “不用找,”没等邵一点说完,祁天就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将钱放在了木桌上,“刚刚那碗面值这么多。”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虽然认识邵一点不久,听舅舅说了几次,也知道她是一个很轴的人,不然也不会在那样的家里,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 他不想为了那么几块钱,和她争来抢去的,当然,他更不可能占别人便宜。 拐出店后,没走两步,祁天捂住了肚子。 那碗小脸盆似的面他吃完了。坐着时没多大感觉,站起来后,才感觉到肚皮撑得难受。 “那小结巴,是和我有仇吧。”祁天小声嘀咕,“腹肌都要撑爆了。” 路过一家商场,无意间瞥了一眼,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商场玻璃门上映出一个的穿着白衬衣,破洞仔裤,笑得有些傻的家伙,是……他吗?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