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柳,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
我出生在周家村,一个不大的凡人王朝中的小村落。
王朝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就连村的名字也是我自己根据姓氏随便取的,因为它们不重要。一千年过去了,许多不常拿出来把玩的回忆都已经淡忘了,有的更是只剩下了简单概括的文字,往往是很久之后想起时,发现只剩下残缺不全的片段,于是只好用文字来弥补。
我只是依稀记得,当时附近的其他小村落也是这样命名的。即使大家都知道,就算在这个王朝内,同姓的村庄也不止一个,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特殊性。但谁又会在乎呢,没有灵根的凡人,绝大多数都是绑在地上的农民,甚至一生都不会去到自己村子所属的省城,即使要做些买卖,也只在附近的集市上解决了,根本不可能靠双脚走到可能发生误会的地方;我们都是些见识短浅的凡人,平凡地生,平凡地死。
按恶魔的标准来看,我们会接受这么一个平凡的人生真是个奇迹。但确实是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们不会有奇奇怪怪的欲望,我们的父辈担心的只是今年的收成会怎样,老天给不给面子,能不能卖出好价钱;他们也不需要记住太多事情,锄头该怎么拿,什么时候该喂喂牲口,走哪条路上山砍柴,无非就是这些。而孩子们能想到的就更少了,他们不会在意明天与今天会重复,他们只需要知道,与村中的同伴玩乐能够使他们快乐就够了。
嗯,如果真的能够丰衣足食,平凡地度过这一生,也不是什么坏事。
……
像我们这样的农民,完全可以用些简单的文字概括一生。一年在田地里辛勤耕种,到头来收起粮食,被官府收一收税,如果是在丰年,就可以勉强喂饱一家人了。我们并不会觉得自己被压迫或剥削,因为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习惯,即使我们的生活要比城里那些大老爷苦得多。耕种不是负担,只是一种生存的基本行为,我们就是这样活的。
如果遇上荒年,轻点的土地押出去,变成贫农和佃农,受点地主的眉眼,让他们敲诈几成,砸锅卖铁,埋老人卖儿女,生活总是要过的,耕种就是本能,活着就是一切。严重的就得离开土地往外面闯荡,成为饥民,涌向城镇、城市等一切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有机会成为那个幸运儿,受哪个贵人待见,得到一个勉强饱腹的工作,看着城外剩下九成的同伴饿死。再极端一点,跟着哪个大人物,成为起义军、山贼或是别的什么拿着东西打人的家伙。力气要大、胆子要大、运气也得好,这样你就能从死人堆里脱颖而出,活着回到家乡继续耕地,不要想能当什么开国功臣甚至皇帝,这不是我们的命。
平凡的土地上不会开出奇迹的花朵。从来没有人说清灵根有什么规律,或许只有遗传这一唯一的原理。凡人的王朝远远敌不过仙家的宗门,可偌大一片大陆,总有哪些贫瘠的土壤能供普通人歇息。再要命的灾难,“十不存一”也就过去了;这没什么,普通人没什么重要的命,我们无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和谁一起死,只要条件允许我们活着,我们就活着。
但是,要是你的土地上偶然长出了仙稻,即使只是一株带有仙气的杂草,那么……一切就不是“十不存一”可以解决的了……
……
我无法跟你描述周柳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他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和他差不多,大家都平等,包括“十不存一”的时刻。至于那些天生富贵的家伙,我们会说,那不是我们的命。
我也很难跟你描述周柳是幸福还是痛苦,因为他幸福的理由无比简单,痛苦也是。他会因为一年到头爸爸宰了牲口开荤而高兴,会因为爸爸从集市买了新奇的玩意而高兴,会因为妈妈给他织了一件新衣服而高兴,会因为妈妈给他讲了仙人的故事而高兴。他会为自己能够下田帮忙而高兴,会为与同村的孩子们玩耍而高兴,会为村子集会村长讲一点新东西而高兴,会为村子里来了见多识广的行商而高兴……
他会为自己的奶奶死去而悲伤,为村里的爷爷死去而悲伤,为伙伴摔到腿而悲伤,为妹妹生大病而悲伤,为整天吃稀粥的穷苦日子而悲伤,为铺天盖地的蝗虫吃掉庄稼而悲伤,为犁耙坏掉而悲伤,为玩具坏掉而悲伤。对他来说,哪一种快乐和悲伤都是一样的,哪一种他都会抱有最强烈而真诚的感情,认真地支付情绪。
平凡才是上帝最大的恩赐,人总是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但幸运的傻子可以不去担心。周柳为每一个值得珍惜的事情笑过、哭过。他是傻子,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与痛苦,甚至无法区分自己所拥有的,但他仍然活得充实。不算幸福也不算不幸,他就是这样活着,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他会欣赏站在山坡眺望村子时宁静辽阔的景色;会在爸爸妈妈的怀抱中安然入睡;会与伙伴们幻想作为仙人击败魔物的伟大战斗;会不抱任何期待地活着。
……
他见过修仙者,在那些发生之前,他见过一次。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宗门定期的选拔巡回。极其遥远,是因为宗门远在普通人的王朝之外,远到那些仙人也要花个把月到达,普通人更是遥不可及。定期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一次,巡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是随机,反正村中没有过仙人降临的记载。说是选拔巡回,但其实也就只有一人,有兴趣就施点小法显个灵根,没兴趣就升到空中飞走,反正这无灵的界域基本出不来什么耀眼的天才。他也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人,也只是修士中最普通的那个,注定会被天才主角当作背景板的存在;但他经过我们的村子,他就是仙人,是与普通人有别的存在。
那位仙人从天而降,村中的众人无不跪拜。即使没见过仙人,我们也从小就被教导,只要看见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跪下喊仙人就够了。把他或她哄开心了,祂也许会赐你一株仙稻,让一亩地生出千亩的粮食来,任何人都不会有你吃得饱;仙人自己不会在乎给出去的仙稻的,因为那只是祂无边法力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当然,召唤一颗火球烧毁整座村庄,对祂而言也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在祂眼里,我们和活着的昆虫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不上魔物,因为魔物至少杀了能爆有用的素材。
仙人早已辟谷,但祂似乎仍想一尝凡间美味。于是祂用灵力向我们传音,叫我们摆出全村的美食招待祂。全村人从上午做到下午,男女老少忙得不可开交,但没有人敢怠慢,甚至连休息一下的想法都没有。有人切菜切到了手指,顾不得包扎,流着血继续洗菜,最后失血过多晕倒在地,也不会有人管。完全做不了菜,只能躺在床上的老人,即使情况再危机也不会有人照顾,甚至临产的妇女也要忍着剧痛工作,接生接到一半的婆婆也顾不得手上的血,就地在他人家里帮忙,借着洗菜时的流水冲走残留的血液。刚摸完牲口的,在河边冲洗了一个时辰,生怕做菜时弄脏了献给仙人的佳瑶,一遍洗还一遍磕头,抱歉自己浪费了时间。家家都把牲口全部杀了,甚至来年的种粮也掏了出来,大户人家将自己买来的盐全部洒进了菜里,寻思着仙人不同于凡人,盐如此珍贵,或许就像那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仙丹仙药一般,越多越好。
有的人还要想入菲菲,把家里祖传的什么神秘的东西,只要是和吃的搭上边的,就全加了进去。即使再怎么看也联系不上的东西,只要足够神秘,可能与仙家有关,就一同摆放在自己家的菜旁边。于是,村中央的流水席上就出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有人在菜旁边放了一截扭曲的、烧焦的木头,有人在旁边放了一块五颜六色的石头,还有的甚至将自己家里的草床搬了过来,在一众奇怪的东西之中找了个地方摊开。
终于到了晚上,仙人突然在众人面前显现,大家纷纷跪拜。仙人手掌一挥,流水席的长桌上,各种各样的饭菜就排着队连盘子一同飞来。仙人每样就只尝了一点,尝到哪家的菜,哪家就磕一个响亮的头,极尽自己在村子里待了一辈子积累的贫瘠的语言,为仙人送上赞美之词,请求仙人赐福。然而仙人似乎今天并不高兴,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给出任何赐福,只是动了动手指,把那些加了许多盐的,乱加奇怪东西的村民给消灭了。那是周柳第一次见到仙人攻击,一条极快的白线从祂指尖流出,很快便击中了其中磕头的村民,下一刻,村民直接在众人面前消失,就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任何人质疑,磕头的声音更加响亮了,我们都认为是他们自己惹怒了仙人,体内有魔气,仙人杀了他们,正是为我们除害呢!
最后,仙人十分钟结束了准备几个时辰的豪华宴席,准备离开。临走时,他释放了一个检测灵根的法术,看到周围毫无反应后,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后一瞬间腾空而起,向远处飞去。地面上扬起大量的灰尘,我们没一个人敢咳嗽,也没一个人敢抬头,只是保持低头下跪的姿势,直到再也听不见一点破空的声音。
……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仙草”降临,为周家村降下了承受不起的“赐福”。
村子里的农民在正常地耕地,发现昨天还好好的耕地,突然冒出来一株绿油油的小草。那小草青翠欲滴,还有晶莹的露珠附于其上,十分美丽,但他不是农民的朋友。农民想要将其连根拔起,但怎么拔也拔不动。正疑惑时,草突然蔓延开来,片刻就从农田长到了道路上,覆盖了整个村子,任何犄角旮旯,看不见阳光的地方都生出了草。村民们立马丢下手中的东西,跪拜、跪拜、再跪拜。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后的几小时后,一袭白衣的真仙人就突然出现在王朝的朝堂上,通知皇帝自己的宗门要拿下周家村和方圆百里的土地。
皇帝勃然大怒,决定御驾亲征,行军半月来到那偏僻的周家村,准备在这里和那所谓的仙人打一仗。仙人方面并未有动作。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浩荡的军队。远远可见飞扬的尘土,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平线间显现;逐渐靠近,则能感受到士卒踏步排山倒海的震动;再靠近一点,能看到随风飘扬的旌旗,高昂着头的骏马,和披坚执锐的士兵。银色的铠甲闪着光,胯下的汗血宝马嘶鸣,手中的佩剑锋利无比,神情严肃,威严而不可侵犯,那是军中的大将。最后,是那不可直视,无法描述其威严的王朝皇帝。每见到一个场景,村民们都会跪拜、跪拜、再跪拜。
征走了村中所有的粮食,如同他们之前经过的村庄一样。皇帝和将军占用村子住,嫌弃着村子的破旧;村民们跟着士卒在村外的树林中休息,整个晚上诚惶诚恐,大气不敢出一口。
第二天一早,军队整装待发。村民们在村口跪拜、跪拜、再跪拜,为皇帝和军队送行,祝愿他们旗开得胜,虽然不知道他们会对战什么。身下那神秘的仙草已经蔓延至他们看不见的天边,只是让跪着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