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雨生听着谷大娘唠叨,嘴里哼哼着曲儿,哼着哼着,发出来鼾声。
谷大娘叹息道:“心大,心真大。”端着针线篓子,出去了。
次日,阳光从窗棂挤进屋来,洒在炕上,灿烂极了。光柱里,灰尘漫漫地飞舞,如蠓,如虫,清晰可见,漫漫地飞。
谷大娘端了个簸箕进来,簸箕里有几块向日葵。谷大娘说:“刚打地里摘下的,还没晒过,有点潮,你凑合着嗑啊。”
雨生就欠起身来。谷大娘帮衬着拿被垛给他垫牢靠。雨生把一朵葵花搂在怀里,伸手抠抠搜搜去摘葵花仔,手还是软绵绵的像一只娘们的手,没啥劲,不过拧葵花籽还能拧下来。拧下一粒,搁嘴里嗑,尚未来得及晒干的葵花仔,壳子毛绒绒的,嗑着有一股清新的甘甜。嗑着嗑着,竟不耐烦了,觉着这瓜籽儿新鲜,壳嫩,便连壳带籽一并嚼了,咽进肚。
这葵花籽他整整嗑了二十天。
夏雨生就凭嗑这葵花仔,活了下来。
这天,村里过队伍,有人挨家挨户收容伤兵,伤好差不多的,叫跟他走。
徐向前、周士第组建第18兵团,要打山西,打太原。收罗起来的伤愈归队人员,全部归入18兵团建制。原太岳军区独立团,后改名叫晋冀鲁豫军区533团,也归属18兵团。
18兵团对于夏雨生,无所谓,他只想回老部队,如果老部队归属于18兵团,那就18兵团好了。只要能回到有胡大海、张光明、李来贵、马嘶、黄铁蛋的队伍,管他叫个啥兵团,有这些老伙计在就中。于是他就到处打听老部队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打听着了。老部队离他还不到五十里地。雨生便去村里找到那些招呼张罗啥18兵团的人那儿,开出路条,奔老部队去了。
到了连里,连长、指导员见了他,高兴得了不得,他们围过来,你捅一拳,他拍一掌,都快把夏雨生打散架了。
回到班里,又挨李来贵一记重拳。大家可是喧嚣了一阵儿。可是,笑容很快就在脸上凝固了,雨生看着班里的战士,却大多是新面孔,心里倏乎一沉,问:“茅厮呢?”来贵说:“送去养病,再没回来。”又问:“铁蛋儿呢?”来贵说:“苏家集一仗,没了。”再问:“老栓呢?”说:“桃树峁一战,没了。”还有小枣庄、大杨、老茂……不问了。还用问吗?你问个球啊!
雨生说,这都俩月了,你们才走五十里地?这路,咋走的?
李来贵说,说啥啊,俺们河北山西都走了仨来回哩,这叫运动战,大迂回哩,你小子运气好,凑巧俺们回来哩,不然你就找不着俺们哩。
1947年,张光明、李来贵介绍夏雨生加入中国共产党。
那时候,连里的党员是保密的,不像后来电影里那样,冲锋的时候,指导员挥舞着匣枪,回过头去大喊一声:“共产党员跟我来!”党员们就跟着他打冲锋。不是这样的。你不入党,你就不知道连里谁是党员,当然,得除了指导员跟副指导员,这俩是公开的。保密是有道理的,万一大家当了俘虏,别人也不知道谁是党员,想告密也告不成。雨生入了党才知道,原来连里党员还真不少,光三排就有李来贵、郭福有、张家驹、王二来,连小四川都是党员。可是,干部倒不一定都是党员,连长胡大海、二排长李旺财、三排长林志都不是党员。
连里下达命令,夏雨生担任一班副。茅厮的那挺捷克式轻机枪又回到雨生手中。来贵说:“你自个儿挑个副机枪手吧。”雨生想来想去,就选中了小四川,这小子个头小,鬼机灵,跟一只猴似的蹦蹦跳跳,想必,子弹不容易打中他?
战争的态势,很快就起了变化,一开始是国军撵着共军打,共军丢城失地,收缩地盘,大踏步撤退,蒋委员长头脑发热,扬言三个月消灭共匪。一转眼,就成共军围着国军打了。那一根筋就知道先炮轰再大摇大摆集团进攻的国军,先是被共军引诱着,一个旅、一个师、一个军包围在荒山野岭里,被一口一口吃掉,后来,共军胃口越来越大,竟然一个兵团、一个集团地围着国军打,再后来,就把国军围在城里打了。国军的城池一座一座被共军攻破,国军的地盘大块大块地丢失,兵败如山倒,倏乎,半个中国都快丢掉了。国军龟缩在几座孤零零的城里,被共军包围得水泄不通,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城外的广大乡村,都是共军的天下,你这一座座孤城,又能守得住几时?困也被困死了。
这是大面儿上说的,具体到一个一个的战斗,却也惨烈而悲壮。国军尤作困兽之斗,那一座座孤城,犹如一块块顽石,也是不好啃的。
临汾战役打响了。这时候的共军也有成群结队的美国榴弹炮了,一股脑儿摆开,一齐开炮,惊心动魄,地动山摇。
战斗打得极为惨烈,那临汾城城墙高大、坚固,即使是美国榴弹炮,一炮打上去,也就炸飞几块砖。战斗一时胶着上了。团里组织敢死队,趁着夜黑风高,摸到城墙根下,往城墙上扔手榴弹。本来敢死队轮不着夏雨生,他是机枪手啊,明天打冲锋,还得靠机枪火力掩护啊。可是,雨生的捷克式轻机枪被敌人炮火轰坏了,打不响了,没有机枪的机枪手,如同没了马匹的骑兵,你还嘚瑟个球啊。雨生临时拿一支卡宾枪使着,使唤惯了机枪,这卡宾枪拿在手里,像拿着一根打狗棍,轻飘飘的,子弹打出去,啾啾的,像鸟叫,这也太不过瘾啦。
失去了机枪的机枪手,就被征召进了敢死队。敢死队每人发一篮子手榴弹,那篮子是红柳条子编成的,结实着哩,一篮子能装20颗手榴弹,晚上,把篮子搁前面,人匍匐前进,推着篮子,朝城墙根儿摸去。摸到城墙底下,便把手榴弹往城墙上扔。城墙上敌人也往下扔手榴弹,人家从高处往下扔,顺手多了,头都不露,像往下弹个烟头,一点都不费力气,咱从下往上扔,费老大劲儿哩,你趴着扔可不行,扔不上去再掉下来,那不炸着自己了吗,你得站起来,或者跪着,一只手撑着地,欠起半个身子,另一只胳膊抡圆了,才扔得上去。这么个动作,人家从墙头上往下打枪、扔手榴弹,都容易打着咱。所以才叫敢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