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九善一大早便起床,忙着吩咐轿辇、随从等诸多事宜。 洗漱完,坐在菱花妆镜前盛妆打扮。 从朱漆雕花的屉子里选了半天,选出一支上好的钗来,边插入发髻,道:“幸好本姑娘跟六姑娘极陈了各种利害,……这才能说服六姑娘的‘铁石心肠’。……要不然,今日梨花林里,我哪有脸见柯大人……” 拂晓正替九善篦发,不以为然,“六姑娘多聪明的人!姑娘的那一大堆说辞,六姑娘哪能掂不出真假?——六姑娘是不想看你在宋桓面前交不了差、下不了台!” “你这死丫头,非要说出来!”九善不满,做势要打,拂晓躲了过去。 上上下下妆饰妥当,九善才出门叫雪妒。 进门时,雪妒只在案前临卫夫人的帖。 九善不满,“昨晚不是叫拂晓来告诉过你,今日要早起好生妆扮一番么?怎么捱到现在连个珠钗也没戴?……你是存心要让外面的人取笑咱们小鸿轩?” 雪妒一边运笔,淡淡道:“为何要特意装饰?” 九善摇头无语。然瞧她素色衣衫淡若初夏流云,钗饰未刻意佩戴,却是自有一种丽质天成的美,只妥协道:“好罢,就随你罢。” 就着芙蓉榻上安心坐下,九善一一指挥收拾东西出门。 十六姨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年宋五十上下。自小跟在雪妒身边照顾。此时正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方覆面的轻纱。 九善一见,“不戴又有什么打紧?别的女子要是生就好容貌,还怕没人看呢。” 雪妒身边的丫鬟小池嘴快,“五姑娘你可是忘了?去年刚入夏,六姑娘去孤山寺进香,没戴面纱,被张家那恶少撞见,来轩里搅扰了大半年。” 十六姨但笑不语。她每次嘱咐雪妒带面纱,却并非为此。 雪妒如今是青楼女子的身份,十六姨不想让外人见到雪妒的样子。日后,若魏夫人能想开一切,放雪妒离开青楼,雪妒便不至于被人认出。 十六姨瞧了瞧玉漏,时间已经不早了。又瞧了瞧案前专心临贴的雪妒,依六姑娘性子,她不临完这张几帖是不会动身的。便让九善和轩里的其他几位姑娘先出发。 九善行到门外,又折回来叮嘱小蛮:千万别让六姑娘误了时辰。 鸿胪寺旁的梨园,梨树万株,此时节正是梨花盛开的节候。满园的梨花莹白如盈盈白雪,远远望去,如大片大片的洁白云霞。 微风吹过,是淡淡的花香,让人沉醉。 此时,梨园内外,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里之外仿佛也能听到那热闹喧哗的人声。然而,大多数望风奔来的百姓,并不会像赵王、鸿胪寺卿那样,忧虑今日比试是□□胜还是朝鲜国胜。他们不过是想来看人、看热闹而已! 梨花树下,正对着院门的里面,设了一排曲足案,应是鸿胪寺官员的坐处,此时鸿胪寺卿并几个官员已在侧座落座。 朝南朝北各密密排开的数排案几,是京城各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的坐处。此时,几乎所有座位已坐满人,处处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一棵枝干斜欹的老梨树下,朝西处,两张琴案琴几相对而放,这便是应试者的坐处了。老梨树花色如绮,两张雕花的深紫琴几上,零星地散落几瓣落花…… 梨园西面的园墙旁,建有一排游廊,游廊两旁设有几凳,几上置了茶果。里面坐满了各色盛装丽服,浓妆淡抹,花红柳绿的女子。 这些女子,看年宋,有及笈不久的,也有的正值豆蔻年华,也有三十上下的丰腴妇人,——好歹也有二三十人之多。这些便都是前来比试琴艺的女子,听说已是鸿胪寺选过一轮的留下来的,有的还正在路上。 人声喧哗里,忽听得门口有人高声道:“朝鲜国贺正史到。” 话音才落,便见一五十岁上下的、面润须长,着朝鲜服饰的男子迈进园门。后面从有数人。紧跟在贺正史身后的是一女子。这女子约摸三十岁上下年宋,丰腴白肤,气度不俗,极是端庄贤淑。此人便是朝鲜国内琴艺无双的车尚宫了。 立刻有鸿胪寺的官差引了这贺正史入坐。又有官差领着车尚宫来到朝西的琴案前,车尚宫不紧不慢,意态雍容,缓缓落了座。 陆陆续续,又有好些官宦及子弟纷至沓来,门口的官差不停高唱—— 工部尚书吴大人到—— 新科解元柳大人到—— 苏州府布政使李大人长子到—— …… 院外忽然传来鼎沸的人声。 院内众人寻声探头而望,正不知所以,只听门口官差高声唱道: 户部尚书,王大人到—— 话音才落,周围人声四起。 “王大人一向少玩好、远交游,竟也会来?” “济南王家,家学渊源,王大人又素爱棋琴书画,——参加这样的盛会,也不奇怪……” 廊下的众位姑娘跟着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气度高华、丰神儒雅之人正行至院门口。 院内立即有些沸腾: “……你们知不知道?济南王家,嫡传子嗣,但凡男子,无不俊若临风玉树,被时人论为佳公子;但凡姑娘,美如月下仙子,终成一代佳人。……你们看王大人,已是四十上下年年宋了,却仍有如此清华不凡的气度,果真传闻不虚啊……” “那还有假?王大人的亲妹妹——丽妃娘娘,这都多少年了,可仍是后宫中的第一美人!” “……王大人去年才从济南府征召入京呢,这才两年不到,就升任为户部尚书——” “皇亲国戚嘛!再说王大人当年所娶的,是福清公主膝下唯一的掌上明珠康成郡主。” “这样说来……仕途理应常人风顺!” “……可是,我怎么听说,王大人在京城出入都是孤单一人。没听说过尚书府还住着一位郡主夫人啊……” 园外隐隐有急促又粗重的马蹄声传来。 外面人群的喧哗声渐渐大起来。 园内的人有些诧异,纷纷向外望去,却不知何时,院门外面早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什么也望不到。 须臾,只听见院外人群纷纷高声议论,大将军到了,大将军到了…… 鸿胪寺卿柯大人一听,马上起身,又亲自带了官差,到门口去分开人群,辟出一条道来。 其他众官亦是纷纷起身。 大门口,一匹通体墨黑的大宛名马上,正跳下一位身姿峻拔、头带铁冠的年轻将军! “果然是大将军到了……” “你们看,陆、林二位统领也来了……” “都是大将军亲兵营的人,自然要跟大将军一起……” “后面还有好些南征军中的将领……” “都是定国公和大将军的老部下了,大将军要来,他们自然也想跟来……” 从前边境四方征战,祈盎甚少在京久居。即使回京,也甚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京城百姓能见到这位宣威大将军,大多在王师出征时,或是凯旋还朝日,不过远远地,只能望见战马和披风,看不真切人。 此时,近处见这位大将军,只见他面色冷淡,完全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细心的人发现,大将军甚至都没有向左右人群看上一眼,便径直往梨花院内去了。——果然冷漠。 才走两步,后面陆向谦陆统领便快步上前提醒:“大将军,拓赤小王爷也来了,就在后面。” 祈盎忙停步,回过头去,人群外,果然有一群人驰马而来。 前面一个着水蓝色蒙古袍的人洒脱英俊,气宇轩昂,不是拓赤却又是谁? 拓赤抬头正看见祈盎,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诧异:“听说近来北方丘将军与鞑靼战事吃紧,皇上为此日夜忧心,常召你入宫议事。……你怎会有时间来这里?” 祈盎没有回答,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拓赤扬眉一笑:“我是个闲人,哪比得你军务缠身。”仰头一笑,丝毫不掩藏,“今日我来此,特意等一个人。” 祈盎见他神情愉悦,疑惑问:“何人?” 拓赤一笑:“一个重要的人,你不认识。” 祈盎并不关心旁人,也没再多问。 拓赤眉飞色舞,“对了,上回你派人给我送来的那个独山玉棋盘,谢啦。……那是你大将军府收藏的棋盘里,最珍罕的吧?……我不过说了一句想要而已,你还真的送来,——够义气!” 祈盎没有说话,他身后陆统领乐呵呵地开口,“小王爷和大将军的交情,那是打小的。小王爷都厚着脸皮开口了,大将军怎能不成全?情意无价嘛!” “好个情意无价。”拓赤朗声大笑,挑眉向祈盎,“我看上的,你都舍得?” “这话还用问吗?”陆向谦笑道,“独山玉盘可是无价之宝。” …… 祈盎和拓赤二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往梨园而去。 “借过一下……” “借过。” “借过。” 后面好像又有人赶来,只听得见仆人连连排开人群的声音。 两人刚走了几步,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祈大哥——” 林熙在林副统领回头一看,原来是范侯爷的千金!二人忙跟上两步追上祈盎,道:“大将军,是范小姐在叫您。” 祈略一迟疑,回过头去一看,见人群外落了一顶轿,一群奴仆并丫鬟正拥着一个妙龄女子跟上来。 祈盎驻足未动,范后侯爷家的千金范玉耶兀自走到跟前,抬头望了一眼祈盎,眉目含情时,未说话却先红了半个脸。 范玉耶两只手无意地绞着腰间的彩绦,道:“特地央了爹爹准我来。……一则,祈大哥善音律,玉耶来跟祈大哥学习。二则,听说除了车尚宫,今日有很多其他擅音律的姑娘小姐,玉耶来长长见识。” 祈盎不置可否。 祈家和范家是通家之好,定国公在世时,两家多有往来。两个年轻人虽接触不多,却也打小认识。祈盎没多说什么,看一眼拓赤,像兄长一样向范玉耶介绍:“这位是兀良哈的拓赤小王爷。” 范玉耶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礼,盈盈一福,柔声向拓赤见礼。 拓赤一笑,道:“人皆言范小姐是应天府的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真比我们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还美!” 范玉耶羞涩低头,婉然一笑:“小王爷见笑了。” 祈盎与拓赤迈步入园,范玉耶随在后头。 三人甫一入园门,便有官差又高声通报: 大将军到—— 拓赤小王爷到—— 园中的官员纷纷见礼。 游廊里的众女子见人进来,惊喜不已,纷纷翘首而望。后面的女子望之不着,纷纷站起了身。 ——当先的两个男子,一个峻拔冷漠,不苟言笑;一个刚毅伟岸,鼻挺眼深。——都是不可多见的俊峭男子。 廊上的众姑娘正感叹,却见园子的大门口,两人的身后又步出一姑娘来!——那姑娘竟生得这般美丽,举手投足,尽显名门闺秀气度! 廊上众女子不由寻思,跟着大将军一同出现,莫非便是传言里大将军的未婚妻?不无遗憾地暗叹:确实是郎才女貌! 鸿胪寺卿领了祈盎来到朝东的一排案前,又替祈盎挪好了椅子。 旁边的达官显贵们见祈盎落了座,也纷纷落坐。 官差见宾客基本到齐,方敲锣三声,园内园外的人皆安静了下来。 时辰到。 鸿胪寺卿首先大声介绍了前来捧场的主要显贵,又冠冕堂皇地讲了一大堆此次盛会有利音律交流、文化繁荣、两国交好云云……说了许久,柯大人也看出众人无心听他絮叨之态,遂又隆重介绍了裁判席上的几位裁判,这才宣布比赛开始。 执事官差有条不紊地拿着一卷长长的名册来,开始大声唱道:“第一位,京城十六楼集贤楼秦愿秦姑娘。” 话音方落,只见游廊上款款走来一位着绛色绉裙的女子,容貌极好。 这女子缓缓来到车尚宫对面的琴几前,曲膝为礼。 车尚宫亦起身还了礼。 二人一并坐下,执事官差又大声唱道,比试乐曲《春江花月夜》。 车尚宫端然一笑,看起来极是知书达礼,只听她道了声:“秦姑娘先请。” 秦愿颔首应允。纤指拂过,江潮连海,月共潮生,春水曲曲弯弯,绕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轻泻于花树,像极了洁白的雪…… 秦姑娘这厢琴声方落,那厢车尚宫以手应弦,乐音又起,纵是同一支曲子,经不同的人弹出来,意味却是全然不同。 车尚宫从容娴雅,手指轻拂,众人屏息以闻,乐音果如天籁! 明月潮水冉冉而升,波光粼粼处,江天一色,月色溶溶!花影婆娑,江风习习,涛声浅吟低唱,空灵悠远…… 一曲弹完,满坐皆静。 鸿胪寺的柯大人转头向祈盎。却见祈盎斜靠在太师大椅上,手执一卷蔡邕琴谱,微低了头,正一心研读,仿佛忘了自己是裁判一般。 柯大人等了半晌,见大将军仍未抬头。只得小心打断:“大将军看,这场是不是车尚宫胜?” 祈盎手不释卷,头也未抬,随口道一句,“后一曲胜”。后一曲?敢情这位大将军连谁是谁都不知道。 柯大人得了指示,站起身来,高声宣布:“本场比赛,车尚宫胜。” 范玉耶见祈盎额头微蹙,至始至终看琴谱,不知究竟是否在听二人比试。“祈大哥,”范玉耶心存疑惑,探身低低地道:“秦姑娘弹得也是极好。玉耶并不曾见你仔细听曲,如何裁定秦姑娘输了?” 半晌,祈盎只道:“善曲者,触弦时已出类拔萃,无需一一细听。” “玉耶受教。”范玉耶点了点头笑道:“想来也要如祈大哥这般的乐律大家才能觉察出,玉耶鲁钝,却难辨出来。” 祈盎不语,兀自看手上的谱子。 须臾,执事官差又大声唱道:“第二位,太常寺少卿强大人家的攀桐攀姑娘。” 话音一落,宾客席上坐着的强大人身后便走出一位女子,身段窈窕,眉目清秀。 二人见礼后,分别落了座,官差又高声道,比试曲目《平沙落雁》。 游廊里的姑娘们早议论开了,一鹅黄装饰的女子道:“刚才和大将军近处说话的那位范小姐,便是大将军的未婚妻吧?” 另一个摇了摇头道:“关于大将军的传言还少么?有多少是真的?依我看,不一定。” 又有人道:“即使不是未婚妻,我看也快了。你们没瞧见么,大将军身边有了这范小姐,便没有抬头正眼瞧过旁的人。” 马上有人附和道:“可不是么?方才连秦愿姐姐这么标致的人物,大将军竟然也未抬头看一看……” 又有一个姑娘道:“但是,大将军也未看过范小姐。” 有人附和:“是的呢,燕惜妹妹说得对。大将军只顾着看案上放着的几卷琴谱去了。” 那个叫燕惜的姑娘撅嘴道:“早就听说大将军极是冷漠不好相与的,看来传言不假。” 又有一个姑娘打趣:“是了,女为悦自己者容嘛。我们燕惜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只怕是白忙乎了呢。” 那燕惜不服气:“别光顾着说别人,杨久姐姐你不也是一样?” 呵呵呵—— 忽听一阵银玲般的笑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