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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

守在门口的亲兵见大将军才进去不多时,陈家的夫人拥着雪妒和小蛮姑娘单独出来,心里略有些奇怪。  因是陈府的人亲自送了出来,又听说雪妒吹了风头痛,亲兵也没多想,便驾好马车,送雪妒回驿馆。    推门进屋,立刻觉着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  原是里间有下人们正在准备好了热水。  下人听见门声,一一出来请安行礼。  为首一人道:“原以为夫人会晚些回来,不料这便回了。水已经准备好,只是有些烫,夫人用了膳,便可沐浴休息。”  小蛮边道声“有劳”,边绕过屏风到里间,一屋子里全是腾腾的热气,一应物什皆是准备妥帖。    简单用过晚膳。  小蛮在外面收拾第二日一早出发的行李。  正收拾了一半,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神色冷漠的大将军,他环视一圈屋子,眼神凌厉。  小蛮忙放下手上东西,曲膝行礼。心里又有些奇怪,大将军不是在陈府赴宴么,为何这么快便回了驿馆?……  “她呢,人在哪里?”屋里的平静被祈盎的一声厉喝打断。     这声音让小蛮有些手足无措,再一瞧大将军脸色,那凌厉的眼神如利刃慑人。  以前,为数不多见他的几次,大将军除了冰冷便是冰冷,何曾见过他如此?  小蛮一时不知所为何事,只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她往哪里走了?”冰冷的声音有沉沉怒意。  往哪里走了?  大将军莫不是认为姑娘离开了?    祈盎并不等小蛮开口说话,绕倒多宝格后面,又回过头走到屏风后面。——皆无人影。  冷毅的面庞是刻意敛住的怒气,回头向小蛮:“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    上好的桃木浴桶旁竖着楠木衣架,上面零落地放着准备好的寝衣。  水雾氤氲,茉莉花熏过的寝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雪妒当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伸手取过寝衣,披到身上去。  妃色蚕丝寝衣见水即落,在水中缓缓荡出层层浅影,如风中飞舞的轻絮。    从水中站起身来。  被水濡湿的寝衣紧紧地贴裹在身上,轻轻挪一挪也显得吃力。  湿漉漉的满头发丝从肩上散至腰间,发梢的水,滴成了一串晶莹的珠子。  勉力地从水中步出,那被温水湿透的衣衫在北方晚间的寒天里须臾生凉。    她从架上摘一件披风搭在湿漉漉的肩上,疾步往床幔后躲去。  饶是一惯娴静,亦掩不住此时的几许慌乱。  带水的寝衣曳地,在身后地砖上拖出长长的一带水痕,却是再显眼不过……  虽是着意放轻了动作,然他是行军的,素来清醒好耳力。这细微的声响还是被听出来……    雪妒于床幔后站定,方觉足底传来了透心的寒意,这五月的北方,原是如此寒凉,比不得镜湖的春风骀荡和遍野茶花。  肩上的头发,莹莹水珠兀自落下。  雪妒面对床幔而立,目光落在那清简的幔上,极简单绣线,却仿佛在眼中漫延成了一个罗网,似能铺天盖地一般。  恍惚里,她似乎听见了发上水珠落地的嗒嗒轻响,——原来屋子里是这般寂静,静得有些悚然。    她终于听出一些异样来——  ……那脚步声,似轻且沉,一声,一声,慢慢地近来,像利石扣在她的心上……  在无枉的戒备里,忐忑回头。  一个高大而陌生身影,循着足底一带水痕而前。    ——她原应知道,这缥缈床幔后的方寸空间,如何隐藏得了一个人?——然而,她亦只能如此。  他定定瞧她的眼神早已消散了怒意,眸色深沉、亦多了迷幻。  如此可餐秀色,但凡是男人,谁不动心。——即便那只是背影,也难掩清水芙蓉的诱人气质。  一瞬间,他回过了神来。“你回驿馆来,是要故意躲着本将军?”    雪妒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声音平静:“你先出去。”  他目光如剑:“你在命令本将军?”  她是敏慧的,自然知晓此时不可触怒于他,故并不作声。  “如果本将军不走呢?”  他声音燃起怒意,又有几许被怒意掩饰的轻佻。   她不语。  此时此境,别说这小小驿馆上下,便是这北方广袤的边地,谁不唯他马首是瞻?  若他不走,她,能奈他何?  手心轻攥着披风的前襟,却攥出一把冰凉的水。  原来,披风已然被透水的寝衣衬湿,她这才觉知那寝衣贴身带来的透骨冰凉。    如豆的灯苗轻摆,映得墙上的人影袅娜轻晃,有晚风挤进窗户……  发梢细细水珠滴在腕上,传来连心的寒意。  那冷,是她在镜湖大雪封山的寒日里亦难觉知的冷……    绕是寒意慑骨,她自持不动,静静向壁而立。  寂静的空气仿若慢慢凝固成一片瀚海,无以为渡,不可穿越。  窈窕的背影在昏黄的灯下愈加落寞。  被灯火染得微黄的房间,一时静得万籁无声。    他负手立于衣架侧,拧眉成川,定定瞧她。  她的安静是一种冷漠与不屑。他自然能看出来。  故而,她这样的安静非但无法平复他的怒意,只能让素来倨傲的他怒意更甚。    一缕细风,掀起他的袍角,风过处,他清晰地瞧见她及腰长发微晃,发梢的晶亮水株带着几许凉意坠落地上,撞起一室怅然。  小蛮奔进里间时,正瞧见姑娘湿漉漉的头发已打湿披风。  披风下面带水的寝衣紧裹着足踝。——一双赤足,竟直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小蛮深吸一口气,忙不迭地从衣架上拿起一件也不知是什么的衣衫,急赶几步到床幔后,蹲下,胡乱用衣衫裹住雪妒的足踝,回头向祈盎:“我们姑娘,她的病,才刚好……”    他愣了片刻。  在小蛮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时,转身出去了。  小蛮忙匆匆怀抱一叠干衣,替雪妒裹上。  触到她手心的那一刹那,小蛮几欲落泪,……    换好了衣物,又喝了碗现熬的姜汤。身上渐渐地暖和起来。  小蛮在收拾床榻,雪妒在烛下伏案。  这么久来,极长且难的《云外琴声序》已批注了一大半。    门忽然被人推开,透进一屋的皎白月色。  小蛮闻声望去,却见大将军去而复返。    方才的一身染满风尘的甲衣已换下。  此时着一身新鲜的湖蓝色纱衫,看上去,英挺威严里,又有儒雅。——只是面色依旧冰冷。  他立于门口,先是瞧了雪妒一眼。    雪妒伏案,目中并无其它。  门未阖,漏进屋里的月色与屋中灯火辉映,织缀出几分迷离与幻然。    他穿堂而进,大步踱到堂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斜眼瞧着雪妒。  他想起方才亲兵关于她行迹的汇报,又想起驿馆那些服侍的下人们的关于她言行的事无巨细的禀报。  她想离开,他都明白。  只是,他不明白一件事:  她为何对茶花的感觉如此敏锐?  满园花木之多,茶花品类之盛,她竟能甫一开始,便知园中有一株朱砂紫袍……    他清晰地记得,大军途经清溪,她的那幅绝妙的丹青。  山水黑白里,那朵浴雪的茶花,是唯一的一笔朱色。  茶花。  茶花。  若说茶花,他能想到的最特别的,便是京郊孤山的那片茶花……  ——她对茶花如此情有独钟。  ——她和茶花之间,有什么牵绊?  这会是她对他如此冷漠的原因吗?    一边是椅上冷眼旁观、心思重重的男子。   一边是案上娴静的女子,她的眼中只有古卷的字迹。  如此枯坐,一室安静。一室沉闷。    小蛮渐觉气氛凝重,如此下去,未知要捱到何时。  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向椅上一动不动的祈盎:“大将军明日一早尚要行军,大将军不如早些回……”  祈盎转头瞧了小蛮一眼,眼中似有寒冰。    小蛮一时竟是不敢再说下去,默默地侍立到雪妒身边。  再一轻瞧姑娘,清澈眸子里全是安静,她竟真的心无旁鹜么?    祈盎终是耐不住一室长久的静默,起身,半晌,道:“听说,申时有人向驿馆下人打听前往应天府的路……”    什么?!  小蛮一惊,私下向孙妈打听这个,他居然知晓?  这个孙妈……    他顿了一下,又道:“酉时,……有人想瞒过亲兵离开陈府。”  这冷静的声音倒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小蛮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也知道!  那么,小蛮大致明白,之前大将军为什么一进门便问姑娘去了哪里,又那般生气。  原来他真的以为姑娘已然离开这里。    祈盎忽然转过身,定定瞧雪妒,语气是压抑的愤怒,“——你想干什么?”    她执笔不语,过了半晌,才轻道,“十六姨至今未见身影,她在哪里?”  是安静的语气。    又是十六姨!  只有十六姨!  放眼天下,又有哪个鸨母会以红牌姑娘去换一个下人的性命?  又有哪个当红姑娘会愿意用自己的自由去换一个下人的自由?  ——然而,在她这里,这是事实。    这事实是,她并没有像其他女子一样,讨好他,取悦他,攀附他。  而是回避他,疏远他,无视他。  由不得他不信。    他是倨傲的男人,美名扬于天下,无数女子倾之慕之。  他的身边并不缺美丽的女子。  却不想这样一个青楼女子,这么久,见识了他的英武,他的果敢,他的一呼百应、令行禁止……  却半点没有倾心于他,  甚至要一意离开他……  ——他渐渐相信:她此行真的不为他,而仅仅是,为了一个身为仆人的乳母!     车马营的调查还没有结果。  如今只查到十六姨的消失和营里的蒙古马医有关。  然这些马医究竟是带走了十六姨还是杀害了十六姨,尚未查到。  祈盎瞧着雪妒:“你想问我十六姨下落,……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死了。”    雪妒握管的手一抖,脸色瞬间刷白。  “如果你想从营里离开,绝无可能。”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你若知本将军身边最得力的亲兵护卫皆在你身边,你便不会生出从军中离开的愚蠢想法。”  这是要断了她离开的念头。  拂袖而去。    亲兵阖上门,清冷月色被隔在了门外,脚步声越去越远。  小蛮取下发钗,挑了灯芯,烛光映照着雪妒苍白脸色。  小蛮望了一眼书案,《云外琴声序》字里行间的匀秀小楷里,“六情滞则音律顿舛”,“舛”字最后一笔,墨汁晕染开来,漆黑一片……    心中悲伤与痛苦交加,小蛮屏息问:“十六姨果真死了么?”    好半天,才听雪妒的声音低缓:“……不知道。……人都要死。”    小蛮目瞪口呆地望着雪妒。  人都要死……  她是怀着怎样绝望和沉痛的心情,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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