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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抵赖

是白妙的声音。白字香室就在莲生对面,纵是隔着两道藤门,如此厉声呵斥,也听得清清楚楚。甘家香堂所有员工全是女子,凝香苑僻处后园一侧,为保持制香清静,无关杂役都不得进入,却是哪里来的男人?    “嘿嘿,我可不是男子……啧啧,我可不是寻常男子。”这非寻常男子的语声,听起来极为熟悉,虽然刻意压低,仍是细尖刺耳,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笑意:    “这份家业本来就是我的,整个甘家香堂都是我的,我有什么不能进?连你也是我的,迟早都是,你信不信?”    莲生蓦然一惊。    甘怀玉!    这混蛋!上次揍得太轻了,居然又被他混入香堂来!就应该使劲揍,打断他两条腿,教他再也出不得门。白妙再目中无人,毕竟只是个清高无害的女子,怎能容她被这恶少欺负了去?    莲生奋然丢下香囊,疾奔室外,在廊下左右四顾,抓住一个扫花坛的杂役:“快去禀报店东!……”    “滚!”白字香室中呯的一声大响,似是什么东西掷出,瞬间砸得粉碎,那男子的声音停了一停,随即又悠然响起:    “好凶的婆娘呀。枉费我这么久的心意,就一点也没打动你?不妨,给你看个东西,就知道你玉郎用心良苦,其情可嘉。喂喂,看一下嘛,对你可是重要得紧,生死攸关呢。”    悉悉索索一阵纸响,随即是良久的静寂。静得邪门,静得诡异,静得莲生不安地凑近白字香室门口,俯身贴在藤门上细细倾听。    “滚!”白妙的声音蓦然响起,划破僵持许久的静寂。那叫声已经失却了白妙平日的冷傲锋芒,带着点惊恐,慌乱,不能掩饰的仓皇无措:“恶贼!编造这种东西来诳我!”    嚓嚓嚓一阵纸响,随即传来甘怀玉的冷笑:“心虚什么?撕了也没用,这是抄录的副本,原本可还在我手上。依我说,就乖乖从了我罢,我去帮你开脱。不然你必然被官府抓去打一通板子,然后被那乡巴佬……”    “出去,出去!别过来……”    “嘘,别叫,住嘴。你那颗勾人的红痣,在左乳还是右乳?玉郎抓心挠肝,只求一亲芳泽……”    “来人,救命!唔……”    白妙的声音骤然凄厉,旋即黯哑无声,似是被什么捂住了嘴巴。厮打声呯呯啪啪地响起,豁然一声脆响,似是撕裂衣衫……莲生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一把抄起门边竹帚,拉开藤门,厉声喝叫:“来人!抓恶贼!”    以往安静素雅的白字香室,早已乱成一团。    一眼望去,只见案几翻倒,各种瓶瓶罐罐砸得碎片四溅,香材散落一地,香炉倾在一旁,倾出半炉死灰。    那甘怀玉一脸欲-火熊燃,正将白妙按在房间一角撕扯,一只手死死捂在白妙嘴上。    莲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足疾奔而入,竹帚一头照着甘怀玉的屁股狠狠戳去。甘怀玉嚎叫一声,翻身便向莲生扑来,耳边却只听廊外人声喧哗,脚步咚咚作响,大批健妇正在奔近。    ——————    午后斜阳自直棂窗中映入,在客堂地面上划出一格格长方阴影,似一道道禁锢犯人的栅栏,锁得人心情暗沉。    甘家香堂几位主事都在客堂围坐,店东甘怀霜、掌柜十一娘、管事陈阿魏……室中却是异常静寂,人人沉默不语,只闻跪伏案边的白妙低声啜泣。    哗啦啦一阵珠帘响,是莲生不顾门外侍女阻拦,如飞般一路奔进,伸手指着室外,气喘吁吁地向甘怀霜禀报:    “东家!刚才出去的那个锦袍胖子,是个坏人!我亲眼见他跟踪白妙姊姊,那甘怀玉还陪在一边,他们沆瀣一气,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无论他来要求什么事情,都不要答应他!……”    坐于上首那华服严妆的女子,云髻间一枝金步摇轻轻晃动,玲珑脆响中,双眸闪烁,注视莲生,缓缓点了点头。“知道了。”    甘怀霜,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的店东。整个敦煌香界,唯一的一个女店东。    持业多年,以智谋与铁腕闻名八方,面对任何艰难纷争都能成功化解,此时那精心妆饰的面容上,却满是焦虑、忧急,失却了往日从容不迫的神情。    她面前案上,正摆着一张撕成数片又重新拼起的白纸,最上面三个大字,一眼望去已然触目惊心。    “立卖字”。    下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是字字清晰不容错认:    “包腾,天水郡乌邑县元胡村人,有一妹名秀春,年十三岁。今因年景不丰,衣食难继,请中说合,情愿将包秀春卖与席淞为妾。价绢四匹已付。卖身之后,任凭教训,生老病死,各从天命。两厢情愿,永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甘怀霜的目光转向一直在啜泣的白妙,低声开言:    “阿玉已被打走,自今日起我加派人手护卫凝香苑,定不教他再混进来。此后出出进进,我派四个健妇护卫你。但是事到如今,关键已经不在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身上,而是那个席淞,他理直气壮地来甘家香堂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须说个明白。”    白妙仰起泪水涟涟的脸,素来白皙的肌肤,此时已经白成一片雪,一块玉,一张纸,没有了丝毫的血色。    “我……我不认识他。”    “他说的乳间红痣,你有没有?”    白妙全身一震,一双樱唇微张,只是发不出声音。    “席淞一个刚到敦煌的异乡人,他如何知道你隐私之处的记认?”甘怀霜秀美微蹙,一双眼眸如电,紧紧逼视白妙:    “白姑娘,你在甘家香堂做工五年,我早已拿你当做自家人,殊不料你至今不信任我。那席淞说他一眼便认出你就是当年卖身给他的包秀春,卖身契的原件就在他手中,一切白纸黑字,权属写得分明。他要甘家香堂三日内交出你来,如不交人,就告到官府,官府前来捉拿,我如何保得住你?你那红痣与他说得一模一样,又该如何抵赖?到时候不仅你要判归他手,连我也有拐骗窝藏的罪名!”    两行清泪,流下白妙面颊。    一双纤纤素手,颤抖着伏于地面,向甘怀霜深深叩首。    “东家……秀春拜谢你这五年的深恩。”    ——————    白妙不是真名,她的本名,叫做包秀春。    生于天水郡乌邑县元胡村,村子紧靠天水郡最为险峻的元胡山,山中盛产草药,全村人都以上山采药为生。    高山峻岭,沟壑重重,每年都有人跌下山崖摔死,秀春的阿爷包广,也在秀春十三岁那年的春天,上山采药时跌入深崖,尸骨无存。    秀春阿娘早逝,家中只剩长兄长嫂,生计并不宽裕,也没打算养着这个妹子。私下里找了人牙子,将她以四匹绢的身价卖给城中富户席淞为妾。知道秀春烈性,恐她逃走,阿兄包腾亲自骗她说一起去赶集,却在路上将她交给人牙子绑走,送去席淞府中。    那席淞乃是城中有名的浪荡公子,一身脏病,三十多岁育不出个一儿半女,全家急得火急火燎,接连为他买来贫家女子为妾。秀春进了席府,直接便被送去与席淞圆房,秀春不肯就范,拼命踹倒席淞逃走,却哪里逃得出那深宅大院,一出屋门,便被仆人捉住。    席淞身体虚弱,被秀春那一脚猛踹,昏迷了半日方醒,恨得咬牙切齿,岂能轻饶了秀春。那一日祠堂中置了水缸,将秀春捆绑起来倒吊在房梁上,一遍遍浸到水缸中呛到满脸都是血水,席淞在一旁饮酒取乐,高声喝彩:    “好,好!整不死你这个小娘皮!小的们,记得皮肉不要伤损了,这肤白貌美的小娇娘,等大爷养好了身子还要尽情享用一番!”    那淫-荡的笑声,凶恶的喝骂声,这些年来时时萦绕在秀春脑海,回荡在她的梦境,一夜夜冷汗涔涔,含泪瑟缩到天明。天可怜见,就在她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深夜无人之际,吊了多日的绑绳磨断了,秀春跌到地上,拼尽一点余力,强撑着自狗洞里爬出了高墙。    十三岁的柔弱女子,就此咬定牙关,冒着被豺狼虎豹吃掉的危险、跌入深涧尸骨无存的危险,逃入茫茫元胡山,一点点逃离了乌邑县。举目无亲,无处投奔,唯有一路乞讨为生。就这样辗转流浪到了敦煌,连续数日求不到饭食,寒风凛凛的冬日下午,饿晕在甘家香堂门前。    当时甘怀霜还不是店东,只是见这女子可怜,召进门给口饭吃。言谈之间,却发现这女子精研草药,会炮制药材,能够辨识上百种药材香材,见识广博,对香道又颇有灵性,便收留她在香堂内做杂役。秀春当然不敢对她言明来历,只说是自己叫白妙,自此再也不提包秀春。    香道之路,就此开始。白妙于香一道确实灵性非凡,一年后便做到香博士,之后连年在香试中以头名过关,飞快地升级为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甘怀霜做店东后对她奉若上宾,着意提拔,为她买通官府,以白妙名字在敦煌落了户籍。    白妙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少年的一切,她只希望全都忘记,所有的惨痛回忆永不提起,就在甘家香堂重新做人。惨酷的经历,令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怀着警惕和戒心。倚仗自己一份天才,索性再也不与任何人交往,只望沉浸在一份幽雅清香里安度此生……    被这甘怀玉纠缠已经半年有余,全靠甘怀霜保护,才没有被他占有。这甘怀玉不肯善罢甘休,竟不知从哪里得来了白妙的卖身契,得意洋洋地拿来凝香苑炫耀。一见这张白纸黑字,前半生所有的惨痛都翻上心头,一瞬间回到那荒凉的山村,被亲兄骗在密林里卖给人贩子,被蒙住眼睛捆绑起来运去县城,押进席府,阴暗的深宅,惨白的月光,残酷的折磨,狰狞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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