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云晏换了一身墨绿釉锦袍,手指轻柔地抚过袖口的翠竹纹。再抬眼,镜中的少年郎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一支透亮的翡翠玉簪束起发髻,垂落的青丝披散及腰,随着少年的昂然阔步来回拂动。
驻足厢房门前,云晏的唇角已经难以抑制地上扬,徒然整理了下衣襟,又长缓一口气,这才抬手去叩门,“婧儿妹妹,我可以进来吗?”
云晏听见,连自己的声音都在发着颤。
房中没有应声,却见眼前的木门先一步打开。
云晏的目光扫落一席雪色绫罗襦裙,一支白玉兰花簪戴在少女的鬓角,素淡的妆容将她衬得宛如仙女下凡,美好得有些不真切。
云晏率先开口,“我想同你一起用早膳。”
婧儿转身向桌案一侧走去,云晏含着笑凝目那个背影。婧儿没有回声,云晏却也知道她默许了。
她的婧儿身形纤长而挺拔,比男子还适合着长袍,穿上襦裙的她一举一动反倒透着格格不入的率性和自在。
待婧儿落座,云晏方小心翼翼地落座对面。婧儿拾箸夹了一块羊肝毕罗塞进口中,云晏拂袖夹了块蒸鸭放在东方婧身前的花口盘上。
婧儿埋首喝着粥,默不作声。
云晏喝了一口粥,便不再吃。他来找婧儿用膳本就是为了看望她。
粥碗净,婧儿放下汤匙,目不斜视地绕过屏风,钻进被衾里。
少年如画的眉目添了几分暗色。他知道,婧儿不愿多留他片刻。
云晏的目光掠过那只搭在榻边的锦履。
“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去……”云晏顿了顿,温柔道,“权当此处是你的家。”
云晏眷恋地看了婧儿最后一眼,便推门离去。
木门咯吱声落地半晌,榻上白裙迅速下榻,向门口跑去。透过门缝看了眼外面,见周边无人,方打开房门。
甫开房门,绿袍少年赫然立于眼前。
那人的英眉间蹙起一丝担忧,缓步逼近无措的东方婧。长靴踏入厢房,锦履踉跄后退。不出五步,长靴停下。
云晏目不转睛地盯着婧儿。东方婧躲开对视,低首不言。
良久,一句坚定的哑声打破了房中的寂静,“婧儿,你再等等我,我一定带你回家。”
一声嗤笑掷地,“我的家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没了!”
他看见,婧儿上挑的眼尾处闪烁着粼粼波光。
那波光比正午的艳阳还要刺眼,径直刺入那对充血的双眸,无情地剜去包裹着的心瓣,誓要将他柔嫩的心脏千刀万剐,碎裂成渣。
泪水如注,滴滴答答地坠落一片血海。
“婧儿,能不能别再离开我……”云晏微微曲颈,原先高挺的身姿低入尘埃。
东方婧咬紧牙关,忍住喉腔内翻腾的咸苦,厉声吼道:“你不知道我恨你入骨吗?每天每夜,我都恨不得杀了你!”
藏在衣袖里的金镶玉簪滑入东方婧的手心,被紧紧攥住。
云晏抿紧煞白的薄唇,水色氤氲的眸底漾开难言的苦涩。
他想说,他爱她入骨,年年月月,日日夜夜,他都在奢望她的怜悯。
云晏终是吞下了这句话。
他拉起婧儿握簪的手,簪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含泪道:“如果杀了我……能解你心头之恨,那便不要留情……狠狠地朝这里刺。”
两对猩红的眸暗暗较劲,簪柄逐渐汗湿,发烫。灼骨的痛似荆棘般缠绕那只娇嫩脆弱的手,扯着东方婧此刻拧成一团的心窝。胸口处大肆起伏,跌宕如波涛,窒塞着她的咽喉,让她难以喘息。
“婧儿——”云晏托住昏厥的婧儿,满腔愧疚席卷而来,烧出夺眶的泪珠。
他不该逼她的……
云晏再走出厢房时,已是日沉西山。
金色的夕阳迎向少年黯淡沉重的面容,沐浴在一片柔暖的光海中,却仍旧抵不过心头彻骨的寒凉。
他回首再望了一眼,明知不该,却还是差人将厢房落了锁。
他不愿这么对婧儿,可他必须这样做。
云晏自知,如今的他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婧儿。即便她不愿,他也想强留她一次。
或许这一次的强留能让她回心转意。云晏在心里这样期盼。
不过,更多的还是为了保护她。
想至此,云晏开始从心底厌恶自己。
以保护为名的囚禁难道就不是囚禁吗?那可是他的婧儿妹妹,是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珍宝。他怎么能对他的婧儿妹妹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茂密如盖的乌桕树下,少年蜷身在地,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
绿叶飞扬在阵阵晚风里,环绕着晦暗中孤零的身影,撞向他,击打他,淹没他。
东方婧昏迷了三日有余,再醒来时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丝剥茧了般。
东方婧深叹一口气。如今,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日的云晏。她心生恐惧,体内的血液又莫名沸腾起来。
那个人不再是昔日的他了。
八年既去,他已经完全变了。
想着想着,东方婧便缓慢地撑身下榻,向门口挪去。
她必须尽快离开。
铜锁叩门,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敲碎了心里仅剩的一丝美好。
她被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