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晗已经以这个状态游荡许久了。 具体多久,他自己甚至也记的有些模糊,半年?一年?或是更久? 近来他越发的意识模糊,神魂飘散,难有清醒的时候,今日却突然意识又清醒起来。 冷眼看着一个宫人对着自己匆匆走来而后穿过他的身躯又离去,他转头看向宫人迎去的方向。只见那处,站着一个禁军打扮的中年男子,宫人见了他模样瞬时恭恭谨谨,中年男子满脸的不屑,伸手查看宫人捧着的托盘上的药碗。 “这是给谁的?” 宫人声音瑟瑟道:“回,回大人,是,是给皇后娘娘的。” “嗤,皇后?”那人冷笑一声,“没了嫡子的皇后啊!当初宠冠后宫,如今还不是失了宠!” 宫人身子不停的发抖,连带着药碗也在不停的晃荡。 那人扯出一丝冷笑,忽得他弯腰从地上搓起一撮土,抬手洒进了药碗中。 “张大人!你!你!” “滚吧!” 宫人不敢辩驳,连忙端着药碗起身离去。 一旁的晏晗早已是怒火中烧,他大步冲上前去,提拳揍向那人,然后只是徒劳,他虚无之体触不到任何东西,那人也只觉得突然一股劲风吹面,疑惑看着四下,见无任何一场,凝着眉转身走了。 晏晗死死盯着他,即便曾经的他一直顽劣不羁,却也在宫中被教养的礼仪得当,但此时他凭空啐了一口,眼中冷意森森。 “呸!即便如此,你们张家也休想得宠!” 然而即便心中多有愤恨,他也无可奈何。 因为,他已经死了。 自他染疫死后,同德帝便开始变得颓丧,整个人意志消沉萎靡不振,朝中政务皆交给了赵叙明打理,自己则整日在宫中饮酒买醉,诸事不理。 晏晗攥着拳,良久之后,他颓然松开,自嘲了一声,抬眼看着崇政殿的方向,眼中满是凄然。 “父皇,母后,孩儿……”他喉间哽咽,“孩儿知错了。” 他低头犹自哽咽着,眼中不觉落下一滴泪来,随着尚显稚嫩的面庞滑落,直滴在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上,然后就在滴落了那一瞬,倏地化为了虚无。 青砖一如方才的干燥,没有丝毫的水迹。 晏晗咬牙,忙眨眼将余下的泪尽数憋了回去,抬头见天色将暮,又想起方才的事情,他忙抬步往慈元殿的方向走去。 入夜后,母后便会陷入无尽的悲恸之中,抱着他的衣物痛哭,彻夜不眠。丧子之痛,击垮了这个女人,他想陪在母后身边,哪怕她看不见自己。 夜色已经黑了,他脚步匆匆,转弯径直朝宫墙走去。 若是以前他一定是疯了才会选择撞墙,然而现在,穿墙而过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仍像是行走在空无一物的大道上,但其实成为虚空的,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看情况,应当是那些灵异话本子说的鬼吧。 但他这个鬼,毫无用处,若真成了鬼,他最先要做的就是杀了方才那人,结果他现在连皇宫都出不去。 可见生前混账无用,死后亦成了一个没半点用处的鬼。 穿过一面墙,眼前的情景却让他突然一愣。 这是一个十分精致典雅的院子,院中摆着各色花草,虽许多都已经枯败,但他认得出这些花草品种之名贵。 院子虽颓败,他却莫名觉得这院子本应十分温馨,然此处院子,他并不曾见过。 他死后化为游魂,却离不得皇宫,这么多日子来他走遍皇宫每一处角落,他记得,他并没有见过这个院子。 莫非…… 尚未等他想明白,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捧着托盘从拐角处来,脚步匆匆走入廊檐下,进了院中主屋。晏晗嗅得一股子十分浓郁的药味。 然而婢女进去不过片刻,晏晗便听见瓷碗破碎的声音,随后传来一道女子的急切厉声,“快,快去请其他大夫,把满城的大夫都请来,快去!快去!” 之前的婢女面带忧虑地跑了出来,经过他时擦起了一阵风。 晏晗方才欣喜自己出宫的心情不过一瞬,便又疑惑起来。 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这里又是哪?请大夫,有谁病了吗? 他疑惑着,走入了主屋内。 屋中,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坐在榻上,她满面憔容眼睛红肿,眼里还噙着泪水却死死拉着她面前的中年男子。 哀声乞求着:“周大夫,我求求你再救救我女儿吧!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你之前都已经将她救醒过一次,你这次一定也行的!我求求你!救救她,再救救她,我谭家的家财可以尽数归你,周大夫……” 被她拉住的周大夫叹了口气,道:“夫人,令爱已是大限已至,我也已经尽力了,老天要收了她去,我再如何,也是无用。” “不!不会的!不会的,她之前都已经好了不是吗?她能好的,能好的!”妇人满脸的绝望,眼中凄凄然然,却仍带着一丝希冀,她死死抓着周大夫的衣角,像落水之人抓住水中的漂浮一根稻草,期盼着周大夫可以给她希望。 然而周大夫摇头道:“夫人,令爱之前身体转好,不过是一时之症罢了,她冬日落水,救上来也早已寒气侵邪全身,终归还是药石罔效,难以回天啊!” 晏晗听到这已经皱起眉来,怪异的看着背对他的周大夫,他就算只见过宫中的御医,却也知道大夫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不!我不信!你不行,其他大夫也可以的,冬芸已经去请其他大夫了,他们可以的!他们一定可以救活我的呦呦的!” 呦呦? 晏晗心突然咯噔一下。 身旁的婢女拥着她,泣道:“夫人,京城的大夫咱们能请的早已请遍,咱们,咱们还是趁着嘉姐儿还在,带着她去狱中见老爷与大郎最后一面吧!”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妇人再也坚持不住,崩溃大哭。 “呦呦,我的呦呦!我的女儿!” 晏晗一眼便看见屏风后的床,透过帐缦,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仿佛下一瞬,人影便会消散而去,他急匆匆朝那走去。 周大夫丢下一句“夫人还是备好令爱的身后事吧!”便转身要出门。 二人迎面撞上,周大夫擦着他而过,晏晗下意识转头撇去,只看见他的半张脸,是张十分普通的面孔,唯右侧脖颈上蜿蜒着一条细疤。 他又转回头来,穿过屏风,只见床上的帐幔落着,床前踏板上躺着一只破碎的碗,倾倒的药打湿了踏板上的一双小小绣鞋,洇湿一片黑色的药渍。 他瞳孔微缩,踌躇着缓缓上前,穿过帐幔,垂眸便见一个小姑娘阖眸躺在被褥中,一张小脸苍白的没有血色,眉头轻蹙,眼睫微微颤动着,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晏晗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何心情。 见到她,突然想起了那时缠绵在病榻上的自己。 就在这时,小姑娘突然睁开了眼,一双眸子澄净清澈,泛着点点星光,恍若幽幽无际的夜空,她双眸向自己看来,二人竟对视上。 他顿时愣住,她这是……看得见自己? 她突然一笑,方才苍白的面容此时带了些许灵动生气,声音轻轻的,弱不可闻,“太子哥哥。” 晏晗双眼瞪大,“你……” “太子哥哥是来接我的吗?” 小姑娘眼中泛上了哀与惧,小小的手伸了出来,递向他,“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不然怎么看见太子哥哥了呢?” 晏晗喉间一哽,他下意识接住她递来的手,竟然真的握住了,凉凉的,不带一点温热,可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触碰到实物。 “你,你还记得本宫?”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不过两三次,而且时间也已过去许久了。 “爹爹说过,太子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君,呦呦记得的。” 她看着他腼腆一笑,略有些羞涩。晏晗牵着她的手坐在床头,默默无言。 二人之间沉默下来,谭嘉月突然咳了两声,声音愈发的微弱。 “太子哥哥,呦呦,呦呦有些怕。” 她颤着声音,手也在发抖,死亡的恐惧侵袭着这个不满十岁小姑娘,晏晗鼻头一涩,忙牵紧了她的手。 “别怕,别怕,我陪着你。”晏晗哽咽道:“我陪着呦呦,不怕的。” “那我不怕了。”小姑娘含着泪露出笑来,“太子哥哥,那边是什么样的啊?” “那边很有趣,很好玩,比这里好玩多了。” “真的吗?” 晏晗点头,“真的。” “可是我舍不得爹爹阿娘,还有大哥二哥,”小姑娘眼角的泪顺着脸庞滑落,落入鬓发中,“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爹爹跟大哥二哥了……” 方才崩溃大哭的钟氏走了进来,她掀开帐幔坐在床畔,咬唇死命憋着眼中的泪。 伸手拨着小姑娘柔软的发,她轻声道:“呦呦,想不想去见爹爹跟大哥啊?” 小姑娘原本黯淡下来的双眸又泛起星星点点的亮光来,“想,呦呦好想他们,还有二哥,他去念书,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你二哥向书院夫子告假,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也想着呦呦呢!”钟氏眼中满含伤悲与慈爱,说话时哽咽不止。 “二哥说过回来要给我带礼物呢!” 小姑娘笑着应道,钟氏颤着手捂唇呜咽着,呼吸因为强忍着哭泣而急促不已。 “阿娘,”她伸手牵上钟氏捂唇哭泣的手,小小的手替她揩去眼角的泪水,向着她露出甜甜的笑,撇去苍白的脸色看,笑的十分娇憨甜美,“呦呦有些困了,呦呦想先睡一觉,到时候阿娘喊醒呦呦好不好?” 钟氏死死抓着她的手,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来,她强忍着哭声,下巴都在抖动,不停落下的泪水打湿了被褥。 “好,好……” “呦呦,呦呦记得别睡得太久,到时候被你爹爹打屁股,阿娘,阿娘不帮你的。” “呦呦记得。” 小姑娘咧嘴无声笑着,她又抬眸看向晏晗,晏晗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道:“太子哥哥在,不怕的。” 她勾着他的指头,“不怕。” 晏晗看着小姑娘那双澄净清澈的眸子渐渐散去了光泽,最终双眸无力的阖上。 钟氏的痛哭声瞬间在耳边响起。 他牵着她的手,在小姑娘闭眼的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他被拉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之中,意识开始渐渐涣散,像是散成了无数的碎片,像浮动在空中的尘埃,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十日前,他突然从虚空之中醒来。 “妹妹不哭啦?” 耳边响起男童惊喜的声音,晏晗猛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循声看去,是一个应当比自己现在大上一岁的男童,面容与方才回忆中的小姑娘有七分相似,他双眼发着亮,看着面前男人怀中抱着的小娃娃。 晏晗转头看去,小娃娃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正向他咧嘴笑着。 “呦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