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散落遍地,直到真切见到仇豪图倒下,帐中人才动身自救。
一人抖去断索,又解开他人绑缚,带头上前:“苏岚郡裴氏策谢过阁下救命之恩,不只在下可否为阁下做些什么。”
裴策,字计良,若愚州苏岚郡第一世家当下的家主,此行为开辟北境的广袤市场,不慎陷险,全意配合仇豪图伺机良久而不得,因宁白鸾得救。此刻以名自称,架子放得很低。
“篷布帐骨改作抬架,担我下山吧。”指了指木然的脚,白布面被血染红,又被夜染黑,毫无知觉,像快溶进深宵。好在足踝开始发痒,像是内炁冲关——济体内炁比新血先到,不易腐疮,伤好得更快。
“就……这样?”
这才耸了耸眉,从地上撑起上身:“这还不够?”
“只是……”裴计良拱手深躬,“觉得与救命之恩相比,太轻……”
这下完全读懂了他的殷勤。
带伤胜过成名已久的一流,自己或可匹敌一流上位的武人。当下世道变易,绝顶尽殁,一流为最,而经此一役定然扬名的一流……若捉住间隙提前招揽——至少有所瓜葛——必得益良多。
盘算藏在心里,于宁白鸾而言无异于写在面上——观照体悟他人行动与心意的才能,先天后天相辅而就,或许是他唯一过人之处。
“十年后若还活着,会往若愚州苏岚郡裴家,择一人收徒——无论所收何人,裴家不得拒绝。”
始料未及。年轻高手通常贯彻习武,理应是个好说话的武痴,不想城府如此深厚。裴计良神色有些复杂,还是躬身谢过,呼唤左右速速拆营帐制抬架。
“书生,你呢?叫什么?”
垂衣拱手:“回恩人的话,尹?二,字诗源,门第出身。”面色仍白,因惧死人,不久前吐过。
“‘虫二’?”第一次听闻这般怪诞姓名。
书生羞涩地笑笑:“家父附庸风雅强行用典,取‘风月无边’之意……”自然而然地阐释来由:“诗文来自世间风月,原本无边,是俗人逞能装作文人,将祂们限制于条框。小生厌倦文人虚礼,与家中决裂行走江湖寻求心心念念的真正风月——奈何盘缠不够,只能抄近路出关,不曾想……”
“厌倦虚礼?言谈举止仍在条框之内,何谈‘无边风月’?”
“小生无能……”垂下头,又抬起,“请恩公允许我跟随左”
漠然回绝:“吃饭的嘴一张便足够。”
“小生可撰文抄书,补贴”
语声戛然而止。
双眸震动,喜悦出离于震撼,纳头便拜:“谢恩人解惑。”
悟者,忘也。人终究生在现实,欲秉持傲骨,须先忘记骄傲,适当逆反本心本性的举动能令人清醒开悟,免于偏执。
无边风月本在人间,欲看尽风月、写尽风月,先要接纳人间。
整队下山,宁白鸾棍刀在怀偏齿在握,仰观深邃星空,过耳草豸交鸣。似看非看,似听非听,似想非想。世间万象仿佛凑过来、沉下去,埋进意识里归一。眼前景象渐渐朦胧,双眼却越发明亮,并未开口,心里却响起自己的声音:
“恐怕还有不足一月光阴,够做什么?”
“行尽人事,再虑天命。”
双目半暝,喃喃出声。
队尾的尹诗源不时侧身张望,眸中钦敬向往,仿佛追盼毕生志愿。
下山后静养数日,每日运功愈伤,兼听些旁人言语。红泥每日看望,霍兴兵跟在旁,随从一般;尹诗源留在郡守府,来拜过两次,不多叨扰;霍养神来了一次,为探望、恭贺,还带来锻刀图纸——横刀形制,有宁白鸾点头,裴家主帮忙联络最好的铁匠,只是讯息往返,多花费些时日,大约伤势近愈时恰好送来。
另有一人,自称云游方士却不言道号,复姓綦毋双名忘忧,带徒弟登门拜访。足伤未愈不能用步法,二人依北方规矩,对坐推手。方士劲力之精妙,始料未及,但其有意藏拙,放任自己堪堪得胜。
拜问的随礼这时才呈上——
北旗州武试的请帖。
静养期间总在思虑,有限余生,该拿去做些什么?
当初下山之后,未得八尊围攻灵尊的消息。过去数日,传出八尊并文圣死讯,灵尊失踪。八尊素未谋面,文圣却见过,再想当时情形,恐怕倾心于灵尊……他实力匹敌八尊合力吗?然则临阵倒戈或偷袭得手,应都是全胜,不致身死……至于灵尊,如此更没理由杀他。
灵尊是独战“半神”,还是与文圣携手进退?如此仍不能得胜,“半神”实力又当如何?
不同武学,进境不同。为便于分别实力,往往以军阵对比。三流水准,抵步兵一行;二流水准,抵步兵轻骑各一行;一流水准,胜过重甲骑兵一行;至于诸尊,能轻易横穿千军之阵;其中实力高些又肯受伤的,倚仗一柄精良兵刃,更能万军取首,几乎已是陆地神仙。
掌握了“忘意之应”,只是险胜区区一流,何况状态会继续恶化……若如此闯进皇城,不过白白送命;全法不能得胜,“耕织”的传说会彻底埋进土里——既然有限余生恐难逾越,不妨台上留名,供世人猜疑?
望着薄锈铜镜里模糊的五官,思虑再三,伸出手:“我接了。”
声音比之寻常男性依旧轻细许多,却清亮而明朗,看来体气的滞塞已经缓解不少。
伤愈大半,能稍微演武,便恢复些早功,借偏齿刀行法。忘意之应不由意主,恐怕再次创伤,只卧床时挥臂动手温习,不敢用在晨练,怕习惯性带出身力,撕裂腿脚的伤。
复功第三日清晨,寅时一刻,刀由快马镖车送来。
刀柄极美,叫人想起塞外夜雪。
形容无关紧要,最要紧的还是刀身。宁白鸾指尖跺在其上,感觉强力的回弹,而横刀本身并未明显变形。邻近刀锋有一串间隔均匀的凹痕,可防止入体时被血肉吸住,意外地没有影响刀的平衡。
“好刀。”听着空气间干净的嗡响,宁白鸾由衷赞过。
宁白鸾先前补充吩咐,刀不必开刃,他有自己的磨砺方式。横刀轻却钝,怔然望着刃侧那云波般清纯雪亮的一行白雾,宁神色微变,锋芒在话中显现:“我不会做你的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