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拉塞尔迅速出手,挡下了护士的手。
“对不起,殿下,属下僭越了。”护士连忙躬身道歉退到一边。
拉塞尔倒没介意,挥手示意无妨,他在说话的小女孩面前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
“戴安娜,戴安娜-拉娜”
“拉娜?我印象中这个姓氏并不是什么够格的贵族,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大叔。”小女孩漠然的说。
“怎么说话的?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赶紧道歉!”护士有些上火,这些孩子平日里是她们在管理,所以这些孩子冲撞大皇子也就等同于她们工作能力有问题,她可不想因此失去这份优渥的工作。
拉塞尔倒没有生气,他给了护士一个眼神示意不用掺和这里。他能成为帝国的大皇子,见识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在这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大大小小、肮脏的、邪恶的、可怕的人或者群体他着实见过不少,这么一个小女孩,也就不过是杀了一个同龄人,说话之间直白了一点,这可破不了他的心境。
“你知道你们被送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吗?”拉塞尔让小女孩站出来了一点,不要妨碍到护士们对小孩们的体检。
“准备结婚......不久的将来。”小女孩仍然面无表情。
“说的不错,所以你们应该好好准备不要给家里添麻烦不是么?你们的家里把你们送来这里,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和贵族公子们结婚,这对于你们家庭与那些贵族公子的家庭来说都是双赢,你们能获得富贵稳定的一生,公子们能娶到各方面优秀的妻子,家族之间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拉塞尔笑着说,虽然他不知道小女孩能不能听懂,“好好学习吧,你们虽然会嫁给一个陌生人,但你们已经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幸福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你们享受了家族的资源,所以你们就要接受你们应尽的义务。”拉塞尔难得的很有耐心。
帝国的家族很复杂,复杂的难以置信,相比起来,古代的那些所谓国家的家族关系简直就是小儿科。帝国虽然奉行能力至上的原则,但并不反对贵族的存在,因为无论帝国科学家们怎么说,基因工程的结果是不会骗人的,优秀的人与优秀的所结合诞下的后代,在巨大的样本群中,就是普遍全面优于普通的帝国公民,所以帝国并没有取缔这个群体。而这个群体也至今坚持着吸纳更优秀的人才进行通婚的传统,所以依据古代东西方特色的复杂影响,加之帝国权利与义务极端对等的整体社会风气,这些下层贵族的小姐公子们,都会遴选出优秀的送入皇宫进行最优秀的教育培养。
拉塞尔并不反对这种做法,因为对于他来说,空悬十多年了的帝皇位置终归是他的,它既是大皇子,也是唯一的皇子。
对于帝国的帝皇来说,只要是对帝国有益,就不需要去过多考虑当事人的感受。
“为什么?”小女孩还是问,冷漠麻木的眼神直直的看着拉塞尔,“这是我们的选择么?”
“选择?”拉塞尔倒是觉得小女孩挺会说话,旁人看来毫无礼貌的小女孩此刻在他眼中反而显得有灵魂了许多,与四周的那些孩子对比倒是鲜明,“谁又有选择呢?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谁做的选择?你会问这个问题我很惊讶,不是你太蠢了,反而在我看来你很早慧,不过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但你在皇宫与学院的学习中一定可以找到答案。”
说罢,拉塞尔没有再理会小女孩,他来这里是视察工作的,正值壮年的他行程常年是拥挤不堪的,所以能耗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他接下来还有一场重要的会议要去参加。
“照顾好他们,记住了,他们以后可是帝国的显贵。”拉塞尔拍了拍护士的肩膀。这种上司的温和亲近举动是具有很好的笼络效果的,即使大家都知道这是客套,但大部分人还是因为上司的一点“体贴”、“信任”的小动作而感到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所以拉塞尔丝毫不吝啬给予这位健硕的护士一个温暖的笑脸。
小女孩呆呆的转过头,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似乎在那座背影下,潜藏着无与伦比的惊涛骇浪。
“还有油条吗,部长?”王权就着豆浆狼吞虎咽,快速的干掉了三根刚出锅的油条。
“没有了!”拉塞尔没好气的说,“你是把我当成你的私人厨子了啊,刚才你来之前,那个年轻人还在说我像他爸一样唠叨,现在看来我怎么觉得我更像你爸呢?”
“唉,部长你要真是我爸就好了,我妈也就不会寂寞了。”王权擦了擦嘴,似乎很认真的说,“您的性格应该真的挺适合我妈的。”
“滚蛋!”拉塞尔笑骂道,“只有挂面了,要不要?还能给你加点卤煮剩下的料头。”
“都行,我不挑食。”王权看了看那几口翻滚着热汤的大锅。
拉塞尔从抽屉中取出了仅剩的一把荞麦挂面扔进了清澈的骨汤锅中,随后用筷子慢慢翻搅着。挂面并不是什么难熟的食物,不像饺子那样需要煮上十多分钟才能煮熟,所以没过多久,拉塞尔就将面条用漏勺捞了起来。
面条这种东西,本身的食材区别几乎很难有大的口感差异,特别是在食品工业高度发达的今天。对于一名面条师傅来说,真正能做出水平差异的地方不在面条本身,而在于碗中的配料,酱油多一点少一点,大蒜是生蒜还是蒜泥,这些都会使面条变成完全不同的口味。不过对于太过了解王权的拉塞尔来说,他知道王权的口味,所以他没有加入别的佐料,而是直接舀了一勺卤汤进入碗里。
将一大碗,几乎可以称之为巨量的面条端给王权,拉塞尔也脱下了身上的围裙以及袖套,对着镜子理了理衬衫,此刻的他似乎不再是一个厨子,而是找回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他从货架上拿了一整箱啤酒,绿色的玻璃瓶在箱子中叮当作响,他带着这箱乌苏坐到了工台外的板凳上,与王权隔着桌子,静静的撬开了一瓶冒着气泡的绿棒,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门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喇叭声,其中混杂着不少商贩的声音,寂静的店内只有一老一“小”,一人豪饮着啤酒,一人埋头吃着面,俨然组成了一幅古代东方市井的画面。
“王权啊——”拉塞尔撩了撩一头苍白的头发,“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王权埋头吃面,突然听到老部长这么说,有些发懵。这并不是王权少见多怪,而是在他与拉塞尔部长认识的这些年中,还从来没见过部长跟人讲故事,在他和那些内务部的人的眼中,拉塞尔部长身上的标签实在太过鲜明——睿智、狡猾、冷酷、干练,这些形容强人的词都可以套用在拉塞尔部长头上而没有一点违和感,但这些标签中唯独不包含的便有健谈这一项,所以乍然听见老部长要给自己讲故事,他第一时间便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内务部部长的故事......”拉塞尔翘起一支腿放在板凳上,坐姿变得很豪放。从王权的视角来看,拉塞尔部长现在的表情似乎实在追忆着什么,如果不是知道老部长从不抽烟,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识趣的递一根香烟上去,毕竟和讲故事的男人最配的,自古以来便是香烟。
“您请。”王权坐姿变得端正了许多,为了更好的成为听众,他也打开了一瓶啤酒喝了起来。
拉塞尔瞧了眼正襟危坐的王权,开始回忆:“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很久很久......要从我还是皇子的时候讲起。作为内务部的成员,你应该知道帝国的皇室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它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由帝国精英年轻人选拔出来的东西,而我则是那个年代的胜利者,在上一任帝皇陨落十多年之后,成功的成为了唯一的继任者,而那时的我四十六岁。大皇子是什么,大皇子意味着什么,我们这些帝国最核心暴力机构的人再了解不过,历史上帝国建国以来,大皇子无一例外都登上了那个位置,成为了帝国的帝皇,也是帝国的精神柱石。那时候的皇子评判并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会出现如此多所谓的二皇子、三皇子之类,在遴选完后的十到二十年内,除了最优秀者之外全部淘汰,虽然很残酷,但这就是皇室。那时的我意气风发,整日沉浸在工作之中,心中信仰着帝国大国家主义,浑身有着一腔热血,想要成为超越前任帝皇的那个人,想要成为照耀帝国今后七、八十年的那轮太阳。”
“看起来您不像是那种人......”
“你眼中看到的我可不是那时的我,人呐......是最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我又和那时的我有多少区别呢?不过是围棋的黑白而已,无论谁吃掉谁,最后都以占据棋盘为目标。如果我没有遇到那个孩子,可能你现在确实会看到一个坐在帝皇皇座上的我,不过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当你回忆它时,你会觉得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是那么的命中注定。”拉塞尔吐出一口浓厚的酒气。
“嗯?还有这种人?真是不可思议。”王权确实很意外老部长给的这个理由。
“那是一个皇室所设立的房间,负责人是内政厅的主管,这个房间的用途也不算是个秘密,你在内务部也能很简单的查到,只不过可能大多数内务部的人都不关注罢了,不过那个地方也确实没啥好关注的。帝国的中小贵族们将优秀的子女送到那里,经过皇室的培养计划之后,那些孩子也就拥有了更强的社会竞争力,而培养到一定程度就会由内政厅组织大贵族大家族们前来观选,就像是拍卖行中拍卖古董财宝一样,而被挑选上的孩子就会与看中他/她的那个大家族的优秀孩子定下婚约,在帝国,这种婚约具有超越法律的效力,而为这种婚约提供背书的,是帝国的议会与帝皇,至于为什么,你也能猜到。而那个孩子与我的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里,说起来,那个孩子我第一次见面,就在我进入房间之前杀了一个人。”拉塞尔说,“不过死的那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最后就以吃不了苦抑郁自杀为由处理了。”
“这个孩子是谁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贵族里出来这么一个狠角色啊?”
“这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家族姓氏是拉娜,是个住在皇城底边的小贵族,属于最底层的那一类,如果不是托了哈克家的一点关系,他们连入选进入那个房间的资格都没有。帝国的贵族真要把标准放的低一些,那算是贵族的多了去了,一个才传承第一代的小家族根本就不算什么。”
“拉娜?”王权仔细想了想,就算是他这个见多识广,经常与皇城“老爷们”打交道的内务部工作狂也没听说过这个姓氏,所以老部长拉塞尔说的确实是事实,这是个连内务部都懒得关心的小家族。
“不过那个孩子的名字很有意思,比她的姓氏有意思多了,而且只要你知道了她的名字,你一定会吓一跳。”拉塞尔笃定地说。
“那可不一定,我可不觉得哪个贵族能吓到我,就算是哈布斯堡、格里南那些也没那个本事。”
拉塞尔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权,缓缓的开口:“她的名字并不生僻,‘戴安娜’听说过么?”
“这......?”王权有些目瞪口呆,口中的那一口啤酒差点把他噎死,“不对啊......戴安娜殿下也不太可能是小家族里出来的吧?那是皇子啊!怎么可能来自一个这样的小家族?”
“你说的对,帝国的皇子,特别是最优秀的第一顺位的大皇子,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可能是出身小家族的人,从帝国现在的生物科学以及社会学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两个底层人结合都有可能,但小贵族绝无可能,能这么说,说明你上高等学院的课时没有偷懒。”拉塞尔肯定了王权的说法,“但你有没有想过,她的这个大皇子位置并不是选拔上去的?”
这番话一出,王权如遭雷击,他惯性思维的球壳被瞬间打碎,一条新的逻辑链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冥冥中抓住了什么线索,却又始终理不太清这团糅杂在一起的头绪。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的风和日丽,毕竟那时的皇城环境没有现在好,不过相对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好天气了。那天下午回到皇宫的我,本来是打算回房间好好休息,但我从一旁路过的医务官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姓‘拉娜’的女孩杀人了。那个房间长期是作为我巡视工作的必经地点,所以我在一两年间几乎对那里孩子的姓名都有了些印象,而我很确定,姓‘拉娜’的孩子只有那一个。我当时的心情很差,但或许是一股情绪在驱动,我就跟了上去,最后我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到这儿,似乎勾起了一些拉塞尔的伤感情绪,他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
王权似乎对这个事情抱有难得的兴趣:“然后呢?”
“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次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家族的公子,所以并不算什么难办的事。这次她倒是捅了个大篓子,她杀谁不好,偏偏杀的是她的未婚夫,虽然离他们结婚还有几年时间,但据我了解,那个少年似乎见到了她之后惊为天人,所以有些按捺不住体内的‘青春热血’,想要在皇宫的树丛中实施强奸。虽然那个死掉的可怜虫我并不同情,毕竟是他的未婚妻谁也抢不走,为什么非要干这种事,不过我不得不说他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从那时就看出他的未婚妻将来是个祸国殃民的绝世美人。”
王权虽然对这个行为不做贸然评价,但对这最后一句倒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她杀个谁不好,非要杀她的未婚夫。死的如果是那些男孩中地任何一个,那天突发善心的我都能有办法去摆平后面的家族,可为什么就偏偏是她的未婚夫呢?”说到这儿,拉塞尔却是笑了起来,“这算什么?我如果要帮她,那么就是在和议会对抗,也是在和自己的立场对抗。这样一来,要面对的主体就变了,事件的性质就不是简单的案件那么简单,说的直白一点,这件事情的处理直接关系到议会与帝皇的公信力,所以这是一个死局。”
“但您最后肯定还是帮了她。”王权默默喝酒。
“你知道我那时刚刚经历了什么不?我的贴身护卫死了,五个人中只活下来了一个,其它四个全没了,其中包括了两个我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来自于帝国底边的小家族,靠着勤奋努力,从帝国内务部的底层爬上来,后来因为能力优秀被调到了我的身边,死的时候已经在我身边拱卫了七年了。对于他们来说,身上背着家族的期望与未来,他们没得选择,只能在这条道路上不管不顾的走到黑,即使终点一定是死亡,每任帝皇的护卫都逃不开这个命运,毕竟星海之间的狂热分子太多了。”
“但即便如此,以我对您的看法来说,这种变故不足以成为您帮助那个女孩的理由,特别是这个忙并不好帮的情况下。”
“因为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你可能会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不清楚现在内务部的处长有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但作为未来帝皇的护卫,他们都会在入职的那天递交一份‘遗嘱’,不过我觉得,比起遗嘱来说那更像是一个挂念,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申请更换、添加东西进入那个私人黑盒中。他们两个人下葬之后,物品会被内政厅的人送去他们指定的人手中,但那天我可能是悲伤的有些上头吧,所以我亲自去送了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