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这完全是物理意义上的破碎感啊!
她看着眼前这个忧郁破碎的人,实在很难把他,和那个严肃却真诚地说着“要做清官”、“不吃人”的郑书生联系起来。
尤其是上一秒,书房内是巍峨坚实的男子。
下一秒,却是眼前视若无人,自饮自酌,喝着“郎君清”解闷的中年末路人。
……中年?
雪花覆盖上了青石板,柳玉楼突然反应过来:她踏入客栈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中年的宁书生;而在睡了第一晚后,看到的店小二、宁书生之所以年轻了,是因为穿越到了三人结义的青年时代!
那第一杯没入口的陶碗酒,她还没来得及喝下;碰杯的一瞬间,却到了几年后!
所以这一次,是发达了的郑大善人做东!
她看向开心地笑着、恭喜着的宁书生和刘运粮官。
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出酒里的苦涩。
她又看回碎了的郑大善人。
金杯玉盏!财源滚滚!
觥筹交错,一片欢呼间。
而你……又在悲伤着什么?
……
“我愧对我的爱妻、儿子。”
郑大善人,在醉了酒后,面对自己结义兄弟、平生挚友,终于吐露了半分心声。
“她和我一样傻得可爱。”
喝醉的人说话杂乱无序,柳玉楼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郑书生的清官之路,确实进行得比较困难。
在学堂被夫子叫去谈话,被同学嘲笑鄙夷。
在考试当天,寒风瑟瑟中,被人泼污水,撤掉炭火盆,硬是顶着被冻裂的手指、结了冰的衣服考完了全程。
回去之后,就发了高烧,沾染了诡异。请来驱魔的高僧,一听他是个要做清官的,没有钱,都摇头不愿意治。
“到底是命硬!”
郑大善人哈哈大笑,原本就流出来一半的肠子几乎完全脱落!
他边笑,边喷内脏。
“好不容易扛下来,活了。”
考官又给他的卷子恶意打了低分,还被人举报买试卷、替考。
元日,瘦了一圈的他看着窗外灯火阑珊。
那时还是武帝年间,一个叫[黑丹]的三品大员巡游而过,仪仗摆了几十里。
沿途的县,无不被要求奉上随从、美人、珠宝。笙箫鼓乐,才入了东边城门,西边城外的人都能听到。
刚病好的郑书生,初闻自己被卷入舞弊案的噩耗,心中不安。
想宁神休息会儿,鼓乐声震天响,又实在休息不得。
听了邻家孩子的哭诉,他才知道,这位[黑丹],三品大员,随行的人都是达官贵人,随便一个侍女,都比醉花镇的镇花好看。随手掉下来一个头上的珠花,都能买下一整个醉花镇。
可是邻家一群孩子试图凑近看仙女姐姐,却被粗暴地赶了出来。
街头的男孩子被三品官身边的侍卫狠狠训斥了一顿,赏了十个嘴巴子;巷尾的女孩子被路过的马踩断了肋骨,不仅得不到道歉,家里还要出一笔钱,说是那匹马上贵人的受惊费。
何等奢侈,何等骄横!
“怎么能这么蛮横无理?”
郑书生越想越气,冲上去就要评说一二。可是却被街头巷尾的邻居们,齐齐拦住了。
“他是三品大员,你是一介无权无势白衣身。草民怎么与官斗呢?”
街头的大娘一边安慰着自家孩子,一边很是真诚地告诫他:“那官老爷啊,可都是大好人,我们不追究,不追究。”
“是啊,人家不追究咱们,已经是大善了!”巷尾的二大爷不管自己被踩断肋骨、快要断气的女儿,反而庆幸着,“这要是换灵帝他老人家在位那段时间,整个醉花镇,好颜色的姑娘,全都要被掳去!”
“只有清官才是好官!”郑书生急了,“做官,怎么能伤害民呢?”
没有人回应他,只得到了一些同情的、觉得他脑子有问题的眼神。
“这个世界上没有清官。”一个老头子看他可怜,说,“嚷着清官的,都是剥削得更狠的笑面虎,用钱权逼迫百姓只能投他为清官,逼出来的。”
“小伙子呐,不要误入歧途啊。”
满地的红绸碎纸。
乡亲们对贪官羡慕的语气里,藏不住对他的鄙夷。
郑书生突然明白了。
“原来这个世界,容不下一个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