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我自可以出去问别人。”我带着威胁的意味睨他:“这具身子养不养的好又有何用。”
“不可胡闹。”他无奈地皱眉,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轻声答道:“阿姊当着满殿的奴仆们公然行凶,已被楚人安插的细作传书回国陈述了实情。”
“毕竟芈虞死时还顶着王后的身份,孤就是想包庇也没有办法。”
心中不禁一沉,我憋着一口气不安地聆听他的下文。
“楚王擒着阿姊的罪行,游说了各国意欲围攻。”阿稷别过头去:“孤只能命她以死谢罪。”
憋着的气泄下,我闭上眼疲惫地朝他说道:“她是你的阿姊。”
“但孤是大秦的君王,一人之重,怎可与江山社稷比肩。”阿稷答着:“媛儿,你别再多想了。”
“你走吧。”我转身背对着他:“我累了,想睡会儿。”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阿稷抚了抚我的发,缓步走向了殿外。
他其实说的并没有错。一人之重,确实不能与江山社稷比肩。总不能由着列国合纵了铁骑,来碾碎大秦的黎民百姓吧。
文楚,曾经让我那样憎恨的文楚,曾经高贵地不可一世的大长公主,她就要死了。
昏睡了这两日,直等到了夜间时,我才终于抱上了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孩儿。
他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圆嘟嘟、胖乎乎的,他的轮廓有着一般婴儿所没有的立体,和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相见的父亲一模一样。
阿冉,我们的孩子、他很像你。
熟睡中的小小人儿忽然弯起了唇角,捏着我手指的小手一动,分外有力。
江姑姑站在榻边会心一笑:“这孩子虽然看起来瘦,劲儿却不小呢,乳母说一日得吃上七八次奶,直把小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才肯罢休。”
“多吃多长,这样大的孩子啊,两三个月就变一次样儿,有趣极了。”
“多吃多长。”我轻轻拿起他的小手吻着:“我的孩儿一定要快快长大啊。”
以后阿娘不在身旁的日子,务必要如疾风劲草那般肆意生长、顽强不息啊。
“县主,小公子还没有名儿呢。”江姑姑爱怜地蹲下身摸着他的小脚:“县主给公子起个名吧。”
我看着怀中安稳熟睡的孩儿,目光却透过他望见了那如青竹般风姿绰约的人。他这一生太苦了,风雨和波折密布,只盼若真有来世,他能远离这些数不尽的烦忧。
“就唤辞忧吧。”我喃喃自语着:“忧之一字作名不好,便单取辞字。”
“唤做荆辞。”
我落下泪来,抱紧了怀里小人儿:“我们阿辞,定要一生无忧啊。”
大长公主被赐自尽的王命很快在宫中疯传,听闻这桩消息的宫人们无一不拍手称快。
风光半生临到死时,她只得了个落井推石的下场。
我在六月一个微雨的清晨,顶着满头水雾来到了碧华殿。
碧华殿已经连洒扫的宫婢也没有了。文楚身边的亲信们都被逐去了骊山,只剩她一人端坐于高台之上。
“长公主万安。”我敛着眉目朝她行礼。
她上了妆,又恢复了往日的妩媚,高高在上地俯视了我片刻,漫步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你来送我?”她红唇轻启。
“臣妇感念公主恩德无以为报。”我再度施了一礼:“遥送公主一路走好。”
“呵…有什么走好不走好的。”她讽刺地勾了唇:“世事艰辛,死了倒也算解脱了。”
“从我披上残暴乖戾的外衣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早晚都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实在是很厌倦了,我厌倦这个没有父王母后、没有阿冉的世界。”
“我只是有些怕。”她的眉目没有了惑人的风情,只余满眼的忧心:“我怕父王母后即便是在地底,也不愿多给予我一些赞赏和肯定的目光。”
“我怕即便是到了地底,阿冉依然会对我百般不喜。我怎么能、就这么惹他讨厌呢…明明从前…他也曾对我展露过笑颜…”
文楚昂着头抹去眼尾的泪水:“他们都说我是天生的好命,所拥所有的、是他们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但其实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过…”
“今生的遗憾太多了,只愿来世,再也别托生到这帝王之家了。”
物伤其类,一股哀痛上涌。我缄默着听完她的话后,悲悯地向她说道:“望公主所求,来世皆能如愿。”
文楚呼了口气向我看来:“我获了罪,身死以后是入不了王陵的,大王如今最听你的话,你让他把我烧成灰,送去陶邑吧。”
“活着就与他隔得仿若千里,死了能离他近一些也好。”
“你不用吃味儿。”她自嘲地笑了:“他对你那样情深,恐怕真到了地底也是对我敬而远之的。”
我垂下头去红了眼:“抱歉,那夜骊山行宫误会您了。”
“哈哈哈哈…”她又哭又笑地全身发颤着:“我怎么可能推你呢…我清楚他对你有多看重、也清楚他处在那样危险的境地,我怎么可能只因想要你的命而让他以身挡剑呢!”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那个贱妇!”
“她害得阿冉丢了半条命、就算是再死十次也难消我愤恨!”
文楚厉声尖叫着,将殿中灯柱拂了满地。
世人皆言她疯癫,她也确实疯癫,但她的至情至性,亦无几人能够企及。
叶阳伪装的温婉纯良,实则是个吸人血命的恶鬼;文楚虽以阴狠毒辣示人,实际却是个为爱献身的痴狂。
这人世何其伪善何其荒谬啊。
“公主方才所言,臣妇必不负所托。”我坚定地应了她的请求。
她闪着眸子瞧了我许久,然后轻声道了句:“多谢。”
“该言谢的是臣妇。”我微微抬首望她:“只是臣妇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公主解惑。”
“那日叶阳相邀时,公主是从何得知她在汤药中投了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