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西北角有两根梨树,相距近两丈,树龄近两代人。那根大梨树伸展着的树枝与小梨树的树枝相接,犹如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共同在禾场里闲庭信步,开心畅谈。那小梨树的树龄约摸十多岁,树高五丈,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瘦梨。那大梨树的树龄约摸六十多岁,树高七丈,树干水桶粗,树上果实累累,迷人心脾。梨子如花似玉,令人大饱眼福。刘培之舍不得动手去摘。曾有成语说,望梅止渴。而今,他是看见梨就解饿。若不是这样,那也许是饿过了时,他反倒感到一点也不饿了。迷人的梨子啊,他想让梨子挂在树上多多地迷惑他。他欣赏完身边的梨子又欣赏远处枝头上的梨子,一种神奇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坐在高高的梨树上,宛如蹬上了高山的山颠,恰似站在了天空中的云端,居高临下,视野宽广,屋后山上,屋前坪上,万物尽显,令人迷幻。
观大地,红橙黄绿青蓝紫;
思德性,忠孝仁义礼智信;
看人间,酸甜苦辣涩鲜咸;
想人事,悲欢离合生死隐。
他感慨万千,心生疲乏,饥饿感又泛起。
他看中一个大梨子,欲伸手去摘。
忽然,屋大门口传来一个女孩的喊声:“哥哥,哥哥。”这女孩名叫刘瑞之。从她的喊声就知道,她是刘培之的妹妹。
刘瑞之,芳龄十二岁,比她哥哥小四岁。她高额秀脸,眉毛细长,弯曲有度,犹如柳树叶儿;眼睛阔大,眼珠儿就像黑宝石闪闪发光;鼻梁耸立,两耳低垂;五官端正,脸上总是漾出聪颖和智慧的神采,水灵灵的逗人喜欢。她嘴唇扁平,牙齿雪白;一张嘴,那哈哈之声令人心醉,嘴角那两个醉人的小酒窝更显她少女特有的活泼和纯洁。她身段修长,身穿蜡染蓝色小花旗袍,脚穿蓝色布鞋,刚刚发育的胸膛把旗袍顶起两个李子般大小的疙瘩。她身后披着一束乌发,走起路来,那乌发随风飘荡。家境每况愈下,她没有机会去读多少书,但她喜欢读书,渴望读书。她希望像刘培之一样读很多的书,从书中获得聪明才智。因此,她在家中认真跟他读书写字绘画。此时,她是他唯一的妹妹。这两兄妹亲密无间,患难与共,共同应对生活的苦难。生活再苦,他们也不气馁,时常给人带来欢声笑语。这时,她的脸上没有甜蜜的微笑,只有一脸的焦躁,听不到他的应答声,她又焦急地连喊了两声哥哥。
他在梨树上听到了喊声。开始时,他并不以为然,只当是跟她捉个迷藏,心里还想着《孔融让梨》的故事。然后,他伸手从旁边摘了一个最大的梨子,准备送给她。
“哥哥,哥哥。”她又焦急地喊了起来,喊声中还带着几分悲伤。
他感到她一定有要紧事,这才急忙张口答话:“妹儿,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喊得那么急?你先别着急,听我说一首诗。”他不等她开口,紧接着说起诗来:
“哥哥有个梨,送给妹妹吃;
妹妹吃下肚,清甜如赋诗。”
“哥哥,莫说诗了。你快下来,嗲嗲有事跟你说。”她看见他在梨树上不下来,更加焦急。
“好妹儿,你到树下来,我给你摘了一个大梨子,我把梨子丢给你,你来接。”他忍住饥饿,坚持着说。他知道,她昨天夜里,也可以说,这些天,跟在大人们身边跑前跑后,细心地照顾她嗲嗲,给她嗲嗲喂水捶背搔痒熬药。有时候她还逗她嗲嗲发笑,有时候她把她从她嗲嗲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嗲嗲听。他佩服她,他心疼她,他关心她。他懂得,此时的她不仅需要食物,而且需要精神的支持。因此,他刚才给她才那样说诗送梨。
“不行哪。你赶快下来,到嗲嗲那里去。”她站在那里,好像不是在说而是在下命令。
他见无计可施,便急中生智,将身上褂儿前面的两个衣角扎起来,解开上面两个衣扣,多摘了几个梨子,将那些梨子塞进褂儿内,重新扣上扣子,然后急忙伸手抓枝,脚踩着树疙瘩,三下五除二地滑下树来,跑到她跟前,解开褂儿的扣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大梨子,顺手塞到她的手里,牵着她的手箭步如飞地朝他嗲嗲的房里跑去。
辖神岗人都把祖父称为嗲嗲,这是与外人不相同的称呼。当然,这种不同的称呼还远不止这一个,另外还有许多。比如,把祖母称为奶奶,把姑母称为丫丫,把姑父称为姑丫,把伯父称为大大,把伯母称为妈妈,把外婆称为嘎嘎,把外公称为嘎公,把婴儿称为娃娃,用这些称呼由来已久,无论哪辈哪代都已习惯成自然,大家都这样称呼。究其原因,当然是这些称呼中都有一个“啊”音。这个音张口就能发,连刚出生的婴儿一开口就能发。《三字经》一开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辖神岗人认为,婴儿开口就能发出的音就是善。“啊”音发音容易又响亮,因此,把这个“啊”音都普遍用在称呼中。称呼长辈时就具有敬意,称呼晚辈时就具有爱意。这说明,辖神岗人具有崇高的美德,莫大的豪爽和助人的大方。
刘培之和刘瑞之两兄妹的嗲嗲是个老教书先生,名叫刘喜廷。他生得稍长个大,身高七尺。他出入一般人家的门时,都需要低头弯腰,所以人们又叫他长刘先生。他宽厚仁道,一身正气,善良待人,舍己助人。他曾在十多所学校谆谆施教,几十年如一日,桃李满天下。他舞文弄墨,吟诗赋对,编书立德,曾为清廷秀才,周围数十个乡的村人,每每听到刘喜廷这个名字时,都没有说不知道的。此时的刘喜廷已年过花甲,身负重病,骨瘦如柴,嘴角边的脸皮深陷进脸颊,颧骨陡峭,满面憔悴,眼珠深凹,下巴尖突,身上裹着一件灰色长袍子。这时,刘喜廷喊来女儿刘彩兰和女婿龚慧成,说话语重心长:“趁我还活着,你们把我抬到横屋的草窝里去坐。我若在这房里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今后会感到害怕的。”
“你是我爹,有什么害怕的?”刘彩兰心里很悲哀。
刘彩兰是刘喜廷的亲生女,芳龄三十二岁,继承着刘家的高额头,秀气圆脸,弯弯的眉毛直冲太阳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鼻子挺,嘴巴扁,一头乌黑的短发用发夹夹着。身着带布扣的细花白色斜襟衫和青布裤,脚穿蓝色布鞋。她十八岁那年嫁给龚慧成为妻,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娘,但胸膛仍然如同青年那般高高耸起,肚腹平平坦坦,胯部滚滚圆圆。全身上下匀称健美,精神抖数,一走一阵风,一笑响咚咚。就她这个年龄来说,她与别的女人不同的是她的那双脚,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她在娘家做女时,她爹刘喜廷对她裹脚的事是听之任之。她娘要她裹脚时,她拿裹脚布敷衍一下。她娘不讲了,她也就把裹脚布塞进抽屉里。年龄一大,她那双脚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就乐得一个走路一阵风的潇洒风度。
“是啊,爹。我们对您喜欢都喜欢不完,哪里会害怕呢?”龚慧成耐心劝导,“您还是歇在这里舒服些。”
龚慧成,个头不高,但生得虎背熊腰,手粗臂圆。走路时,他的脚步落地有声;坐下时,姿态宛如如来佛。他有着超短的头发,宽阔的额头,高大的鼻梁,闪烁的眼睛,肥大的耳朵。国字形脸上的络腮胡须被刮掉后,仍显青色的斑痕。他嘴大唇薄,给人以亲切感。他比他堂客刘彩兰大三岁,性情稳重,乐于助人。她主内做家务,他主外做裁缝,身手不凡,人称他为慧裁缝或者为慧师傅。
“你们是大人了,我晓得你们不害怕。可是那两个孩子呢?他们会不害怕吗?”刘喜廷的脸严肃得令人难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