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有个习惯。
每日清晨的时候都会给楼里的鲜花们浇一浇水叫它们能够健康成长,开出娇艳的花来。
这栋小楼被鲜花簇拥,乃是这条街上最动人的风景。这里盛开的鲜花自然很美,但较之更加更加美好的却是那年轻公子对着这些鲜花露出的笑容。
谷清澄路过此地纯属偶然为这一楼的鲜花驻足也是心有所感为景所动,但在抬首望见楼上青年的温暖笑容的时候她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原来我来此就是为了他”这样的想法。
这念头来的实在是突兀极了,正如同内心之中的那一点悸动谷清澄对此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一息闪烁之后就要溜走的灵光尾巴,是她踏上游历之途的追求。是天赐的灵慧是思维的火花是她一生的执着。
顾不得思考太多,小楼的门为什么是开着的这些小问题更是被忽视的彻底。谷清澄从大开的门户进入小楼又提着裙子蹬蹬蹬的踩着楼梯冲上了二楼,也不管身后背着的古琴一下一下的砸着脊背难受只一味的看着那站在群花之间的青年公子。
眸子闪亮亮的,盈满了期待与喜悦。
“这位公子”她说“你能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吗?”
少女的声音算不得动人也没有什么太过于突出的特质只能说是清脆。花满楼微微侧首“看”向了谷清澄所在的方位然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自然可以。”
他听觉敏锐,早早便听到了谷清澄进门的声音。女孩子的脚步沉重,很显然完全没有练过武上楼的时候像是跑的很急切,还有什么重物拍打的声音。像是什么呢?不是书袋、不是画轴哦,是了,像是他房中放着的那一架古琴。
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后便听到了谷清澄提出的要求。
谷清澄这要求来的实在是突然又无理,她平时自然是个进退有度的人,但现在这情况自然不能算在平时这个范畴之内。谷清澄现在满脑子的都是自己的各种灵感还有谱子,人情世故早被她抛之脑后。因为心中激动,她的语气里甚至还带着点强硬的意思在里头,很难引起别人的什么好感。
换个renda概会挺不高兴的拒绝吧,突然家里就冲进来一个人还对着自己提要求。不过现在被要求的人是花满楼他很自然的就将谷清澄的“要求”给理解成了“请求”,花七公子惯来乐于助人,这点儿小小的请求自然也是答应的爽快。
“自然可以。”他柔声道,“姑娘想要做什么便做吧,花某能够帮上忙,实乃幸事。”
这说辞真的是又体贴又有礼貌,只可惜谷清澄是个聋子,完全听不到。
那种显然的善意倒是感受到了,还有那个微微颔首的小动作这是答应了?判断出这点之后谷清澄便顺口道了个谢:“那便多谢了!”
人形灵感体这么配合,谷清澄对他的态度也软了一点,自然不会啬惜这么一声道谢。
道完谢之后,谷清澄便反手解下背后古琴,一撩裙摆,直接席地而坐。
当然,花满楼是看不到的。他只是听到了不少细碎的声音,少女肩头发辫跳跃的小小摩擦、古琴托在手中时候的沉闷碰撞,衣料浮动的细碎声响最后是谷清澄的声音。
“我有一曲,请君为我一听。”
手指按上琴弦的时候,思及这到底是自己的灵感源泉,谷清澄还是这么说了一句。
花满楼自然是含笑应是下一刻,谷清澄手指拨动了琴弦。
琴音如流水一般,自她的指尖潺潺的流泻了出来。
花满楼近乎于本能的屏住了呼吸。
俗话说得好,上天取走了你一样东西,自然会给你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这话体现在花满楼这里的便是在失去视力之后越发敏锐的听觉。这也许并不能带给他良好的乐感,但良好的听力却无疑能够使他更加准确便捷的欣赏到音乐的优美动人之处。
花家是江南首富,花满楼也是欣赏过很多好音乐的,但在谷清澄拨动了第一个声调的时候一时之间,他竟然完全没有办法去想其他的。
满心里都是这琴音。
该如何形容这曲子呢?学识不浅的花七公子难得有些词穷。这曲子叫他想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像是春天里吹拂而来的微风、夏天枝头摇动的绿叶,秋天结出来的丰硕果实,还有冬日里轻飘飘落下的雪花。这些事物都能在这其中找到,但曲中所包含的也并不止这些。
当花满楼诚恳的和谷清澄讨教这问题的时候,作曲者都有点沉默。“这位公子。”她说,“这曲子不过是我兴之所至罢了,并没有太多的意思。”
花满楼:“嗯?”
他心中疑惑,脸上自然也就带了出来也还是没有忘记在纸上写下自己想要说的话。
在谷清澄那一曲谈完之后花满楼便心生结交之意,能把琴弹得这么好的人真没几个,花满楼也是爱琴之人,见到了自然也就想要结交一番。他态度好,又长得好看着这张脸的主人站在花丛里谷清澄觉得自己的灵感简直源源不绝,看在这几点主要是最后一点的份上,谷清澄也没拒绝交个朋友。
不过话还是要先说在前头的。
“在下耳不能听,若有疏忽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谷清澄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问题,左右耳聋这事也是瞒不了的她只会读官话的唇语,就这还是半吊子,须得聚精会神的看着才能看懂五六分,碰上个讲地方话的就没辙了。与其死撑着不说在以后被发现,倒不如直说为上。
谷清澄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
她并非不能接受自己的残缺。左右都听不见这么多年了,该想开的早想开了,现在谷清澄甚至还觉得听不到别人说话也没什么,至少这样很安静,思考的时候也不用担心被其他人打扰就是听不到自己弹出来的曲子,每次谱曲只能根据从前还能听见时候的经验和琴弦颤动的手感来判断声调这点有点小麻烦。
“姑娘心胸宽阔这般心态,在下不及。”对于谷清澄的坦然,花满楼带了点叹息的说道。
同样是五感缺一,他就做不到像是谷清澄这般从容开阔。哪怕练就了听声辩位,哪怕所有人第一次见他之时都不会觉得他是个瞎子“终究还是不如姑娘。”
他这样说着,又很快反应过来,去拿了纸笔,将自己的话又写了一遍给谷清澄看。
“你的字很好看。”谷清澄这么夸了他一句,冷静下来之后她也是个好相处的人至少不会像是之前一样满脑子的都是自己的想法,其他人的话全是过耳清风这样的情况了。“你的确是不如我。”她一点都不谦虚的担下了这夸赞。
花满楼也觉得这是实话,他只是想知道:“姑娘可否教我?”
“何须我来教你?”谷清澄觉得花满楼真奇怪,“我能如此,乃是因为痴迷琴艺声乐之道。虽说听不见了,但我在克服困难之后,也发掘出了其中的好处,琴艺反而更上一层楼,我自然高兴,不觉得耳不能听是一种痛苦。而你”
“你心中明明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却为何又要迟疑呢?”
花满楼:“姑娘如何知晓?”
“你是个瞎子吧?”谷清澄冷不丁的问道。
“的确,瞒不过姑娘法眼。”花满楼很平静的承认了,只是有点奇怪谷清澄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将这疑惑谷清澄说了,换来她一个沉静的眼波。
“我也是残缺之人。”谷清澄说道,“这是同类之间的默契啊,公子。”
完全没有感觉到这种默契的花满楼:“”
“不甘心?想要证明自己哪怕看不到也能够过得很好?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情还想要做得其他人更好,证明自己不是亲人的累赘,甚至是反过来帮助他人?”谷清澄抛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抱着自己的琴坐在那儿,低着头满是爱怜的拂试着琴弦,但花满楼却有种被步步紧逼、自己退无可退的错觉。
他甚至忍不住倒退了半步然后才恍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谷清澄没注意他这个小动作,只是又道:“你分明就想要做到这些”她回忆了一下之前走进来的时候大开的门户,又补充道:“看起来也正在这么做。”浅绿衫子的少女摇了摇头,像是很不解似的:“我不懂,你为何还要迟疑?”
“许是因为我的心思并不如姑娘这般坚定吧。”花满楼扶着桌脚,轻声说道。
谷清澄道:“做得久了,你就不觉得如何了。”看在这是自己的灵感源泉的份上,她难得的多说了几句:“我当初也曾茫然过,但如今走过来了,回头再看,也不过如此而已。公子你既然心有所向,去做便是。”就是失败了,也就当为理想献身了。
这种丧气话谷清澄是不会说的,但是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当年对自己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理想主义者意志坚定,从无更改。
“多谢姑娘开导。”花满楼的笑容有点苍白,但还是很温柔,“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名姓?”虽说这世上耳不能听还琴艺高超的琴师就那么一个,但问一问还是很有必要的。
嗯,显得客气些。
谷清澄道:“在下谷清澄。”
谷姑娘报名字报的很爽快,花满楼也很配合的很激动:“可是昆仑玉碎当面?”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乃是写箜篌的名句,之所以会冠在谷清澄的身上也是因为她当年乃是出名的箜篌名家。如今虽说弃了箜篌,用琴之后她这名号也没有改变过。
想当年,那时谁都知道谷清澄的箜篌弹得好,只是昔日乐道娇女却在声名鼎盛之时出了意外,失去了听觉。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大家都在叹息一位乐道奇才的陨落,却未曾想到,不过一年之后谷清澄便以一曲潇湘水云名动天下。
虽说再出之后谷清澄用的是古琴这点叫人有些惊讶,但这也比不过她在乐道上的可怕进步来的叫人震惊。
“不过朋友抬爱罢了,当不得这般赞誉。”谷清澄谦虚了一句。
这也是变相的承认了。花满楼笑容温柔,真心实意的赞叹道:“谷姑娘未免太过自谦。”没有真正的听过谷清澄的琴声也便罢了,但在真正听过之后,又有谁能够说出一丝半点的不好呢?那音律之美倒是在其次了,谷清澄琴声之美,大多都是展现在“心”上。
听君一曲,如获新生。
以往听到这种夸赞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但在真正听过之后方才明白这只不过是最简单的陈述而已。谷清澄的琴声就是有这样的效果,能唤醒人心之中最珍爱的美好之物。她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热爱,看什么都是美好的,连弹出来的琴声也是这样。
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升起残存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