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赞同阿夫的观点,我也补充一下他们诗意的生活,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
你们也知道大观园的潇湘馆等,关于他们的由来却是一个形象树立的典范。
贾政等走到潇湘馆前:‘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庚辰侧批道,‘此方可为颦儿之居。’颦儿之居,就是与众各别。
此是奉贾元春命住进大观园时林黛玉自己选定,因“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她在这里伴随着修竹、诗书、幽怨、孤独和泪水,度过了一生。潇湘馆中以竹子最盛,“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翠竹,象征的是一种不屈不挠的可贵品质,高洁中带着儒雅,含蓄里透着活力。黛玉的诗号“潇湘妃子”,正是这样一种高贵而自然脱俗,婀娜而风姿绰约的魅力。在元妃省亲期间,贾宝玉题对额为,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并题诗‘有凤来仪’,暗指黛玉其尊贵身份。描绘所见之景:“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潇湘,即指竹。按‘潇湘’原为湘江别称,在今HUN省。《山海经·中山经》,‘交潇湘之渊。’郦道元《水经注·湘水》,‘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潇湘者,水清深也。’又传说尧有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姐妹同嫁舜为妻。舜父顽,母嚣,弟劣,曾多次欲置舜城死地,终因娥皇女英之助而脱险。舜继尧位,娥皇女英为其妃,后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往寻,泪染青竹,竹上生斑,因称‘潇湘竹’或‘湘妃竹’。二妃也死于江湘之间。故后世以潇湘指斑竹,泛指竹。
贾探春给林黛玉取雅号时说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做‘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既然没有表示反对,说明此雅号正中黛玉下怀。林黛玉凭借她诗人的气质和敏感,自觉与竹的精神气质相通。这种相通,契合是动态的,全方位的,与林黛玉的性格发展遥相对应。’似亦暗示黛玉最终之‘泪尽而逝’。秦观《踏莎行》词为,‘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其中‘潇湘馆’三字,已明点了;而‘杜鹃’又与紫鹃之名暗合。且该词凄婉忧伤,写尽了青年儿女的离愁别绪。曹公可能是受它启发,写下了潇湘馆。
有凤来仪,典出《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箫韶为舜制的音乐。这里说箫韶之曲连续演奏,凤凰也随乐声翩翩起舞。仪,配合。凤凰,传说中的鸟王。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通称为‘凤’或‘凤凰’。其形据《尔雅·释鸟》,‘鶠,凤。其雌皇。’郭璞注,‘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后多用以比后妃。说有凤凰来到这里栖息,所以此题有歌颂元妃省亲之意。《尚书·益稷》上说,当演奏虞舜时期的箫韶乐时,由于音乐美妙动听,把凤凰也引来了。箫韶,尚书中指虞舜乐;九成,九奏也,简单说,就是《箫韶》乐章,分九章,尽演可奏九遍,所以《箫韶》又称《九韶》。先秦时期,各方面都盛推九韶为最美好的音乐。《论语·述而》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瑞应’就是‘凤凰来仪’。所以也是颂圣语。宝玉说,‘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即指此。
竹的外形,竹的神韵,无一不与林黛玉的性格交融、叠印。真可谓‘竿竿翠竹映潇湘’,竹成了林黛玉绝妙的象征。翠竹‘竿竿青欲滴’,修长,仿若林黛玉纤巧婀娜的身段和弱柳扶风的步态,竹不与群芳为伍,永远清秀质朴,与林黛玉不事浓妆艳抹及清高孤傲的性格相契合;竹秋斗风霜,冬傲冰雪的不屈风貌,与黛玉的叛逆性格相契合。‘斑竹一枝千滴泪’,竹又映衬着‘潇湘妃子’对爱情的执着与以泪洗面的悲剧命运。
当宝黛共读《西厢记》,心扉被张君瑞与崔莺莺的爱情冲击,心中充满甜蜜和喜悦。这时,潇湘馆千百竿翠竹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方伯谟《斑竹》诗中有‘凤尾森森半已舒’之句,以‘凤尾森森’喻竹林像凤尾一样修美茂盛。龙吟,常用来形容萧笛之类管乐器的声音,这里以‘龙吟细细’喻风吹竹林发出的动听的声响。凤尾一样美丽的外形,森林般浓郁的翠色,配上龙吟般悦耳的乐声,从外形、色彩、声音三方面展示了竹的最美的形象。竹声细细地吟咏,象征着林黛玉心泉在欢歌。而当宝玉大承笞挞,黛玉为之痛彻肺腑,又不敢与众人一起去看宝玉,只好‘独立在花荫之下’,遥望怡红院。这时室外是‘竹影参差,苔痕浓谈’,‘竹影映入纱来,满室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这‘参差’的竹影,‘阴阴翠润’的竹影,令‘几簟生凉’的竹影,就像笼罩在黛玉心中的重重阴影,透出一股沁人心肺的悲凉。
在‘秋霖脉脉’,‘且阴的沉黑’的黄昏,黛玉病卧在床,听那雨滴竹梢之声,更觉凄凉。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写下《秋窗风雨夕》词,‘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霢霢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窗外之竹受秋风秋雨吹打,窗内主人受封建礼教的摧残,‘连宵脉脉复飕飕’。雨滴竹梢,似黛玉心在哭泣。潇湘馆的环境与湘妃的心境无不透出令人窒息的悲凉气氛,暗示着黛玉生命的秋天已经到来,悲剧的命运正在等待着她。即此一例,足见曹雪芹在环境描写上造诣之深。他使环境与人物‘异质同构’。宝玉作的《有凤来仪》云,‘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竹密不妨流水过’出自唐朝天复年间禅师善静与中南乐普禅师的对白,原表达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这里反其义而用之,也表现出宝玉的聪慧。‘凉’字在《红楼梦》诗词中本不多见,且林黛玉之‘凉’与薛宝钗之‘冷’不同。今于对联、诗两处见‘凉’,且皆为省亲颂圣等热闹处,既有对黛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暗赞,亦有对其终归‘离恨天’之哀挽。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潇湘馆正中间一间明间是一个小堂,明间右侧是林黛玉的卧室,左侧是她的书房。其中书房中有一个月亮洞的景窗。著书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以月亮为比喻,衬托出林黛玉的孤洁的性格。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通过‘斗寒图’的比喻,衬托林黛玉的孤傲高洁。作者之所以刻意地设计成‘狭窄’,是因为建筑环境正是人物内心世界压抑的真实写照。客居荣国府,寄人篱下,林黛玉的内心深处是抑郁不敞亮的,甚至幽暗悲伤的。而在这样局促的室内空间中,室内陈设和家具也就里面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桌案。可见,为了更好地利用潇湘馆狭小的室内空间,因地制宜地选择了室内陈设的整体化、组合化。
林黛玉为什么被成为‘潇湘妃子’,这一段也比较诗意。
元春书匾额、对联后,又题大观园一绝,然后命众姊妹也各题一匾一诗;又要宝玉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大处各赋五言律诗一首,借此面试其才情。大观园题咏共有11首诗。它们分别是这些。
题大观园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旷性怡情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渐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文采风流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文章造化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有凤来仪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早,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大观园题咏》实际上是朝廷中皇帝命题叫臣僚们作的应制诗的一种变相形式。《红楼梦》这部以‘言情’小说面目出现的‘政治历史小说’,常常采用这种障眼法来描写他所不便于直接描写的内容,以免被加上‘干涉朝廷’的罪名。所以,在这些诗中除了蔑视功名利禄的贾宝玉所作的几首外,大都不脱‘颂圣’的内容,这是并不奇怪的。
但同是‘颂圣’,也因人而异。林黛玉所作就颇有应付的味道,如‘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即是。命人赋诗者何尝不知其为了做诗而矫情地粉饰太平,但只要有这样的本领,能说得符合自己的政治需要,就加以表奖,真话假话倒无关紧要。宝钗的诗则可以看出从遣词用典到构章立意都是以盛唐时代那些有名的应制诗为楷模的。对她来说,歌功颂德,宣扬孝化文风,完全出于她的本心本意。她受到称赞是理所当然的。
此外,从匾到诗,还是个性化或暗合人物命运的。迎春为人懦弱,逆来顺受,所以自谓能‘旷性怡情’。她缺乏想象力,所以诗也写得空洞无物。探春为人精明,因知‘难与薛林争衡’,不如藏拙为是,故只作一绝以‘塞责’,但“何惭学浅”之语,与迎春言‘羞’、宝钗称‘惭’,自不相犯,都表现各人的个性。她题‘万象争辉’,写高楼崇阁气势巍巍,和惜春赞美造化神力,又都彷佛无意中与她们后来一个嫁得贵婿、一个皈依佛门等事有瓜葛。李纨,小说中虽说她父亲‘不十分令其读书’,但毕竟出身名宦,‘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诗者’,非寻常家庭妇女可比,她后来被推为诗社社长,除了因年长之外,也说明她还是懂一点诗的。她作的七律也很符合这种虽乏才情但尚有修养的情况,诗中或凑合前人旧句,或借用唐诗熟事,都还平妥稳当,所题‘文采风流’四字,似亦能令人联想到后来贾兰的荣贵,至于‘未许凡人到此来’等语,又与她终生持操守节的生活态度切合。如此等等,还有大观园的诗意生活,如吃螃蟹,咏菊斗诗。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就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儿。’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爪甲〉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