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师打那套的招式是叫作“南王锤”的外家拳法,出了名的入门难、威力大。道场里的学徒从五岁开始扎马步、练动作,天赋寻常的人恐怕要一直练到十六岁的时候才勉强是能打得像模像样。
而正是这样的一门极难学习的拳法,姜元只是站在旁边观望了八遍,就能自寻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把它打得虎虎生风。
“还是无聊。”十四岁的今天,姜元翻开了被那位武功高强的店家郑重对待的《四渎诀》,即便这本内功心法有着晦涩的文字、无比苛刻的修炼门槛,需要武者精准无误的同时运行复数经络才能生出内息,但在他的眼中,这修炼内息的难度也就跟那些最基础的调养身体的功法相差无几。
在渭城生活的时间里,姜元能够接触到武功的机会太多太多,但每一次他都下意识或主动的去避开它们。
在他看来,所谓武学无非就是私塾讲师教授的加减算术题,而且还是“一加一等于二”这种浅显的题目,只需要心念一动就能得出最完美的答案。无聊,枯燥,让人心生厌倦......
或许不止是无聊。这位年轻的后生一屁股坐到掌柜的靠背椅上,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本《四渎诀》,若有所思的想着:可能还有些厌恶和害怕。
厌恶,这肯定没错了。姜元心想,他一定是发自真心的厌恶着武功。光是有一个要学习武功的念头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烦躁,就像是预知到一个完全既定的结局,而通往那个结局的每一步都要觉得无以复加的孤独。
想到这里,他立刻关上了抽屉,把那本破书锁在了其中。锁扣的机关闭合,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嚓,仿佛有一扇无形的大门也随之被锁上。
“天下太平,真好,”他站起身,望向窗外的树影婆娑,心中如此庆幸。
*
“这天下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姜丰年接连叹息,他领着苏幼安走在一条因为久未修缮而显得陡峭的山道里。两旁的树木和野草肆无忌惮的生长,蝉鸣喧嚣,阳光与阴影在复杂的枝叶缝隙里混乱着界限,形成了一派杂乱无章的场景。
“草原的蛮夷向西边诸国大动兵戈、残害四方百姓,又有六道教作乱北方多年、蛊惑信徒无数。如今恰逢四渎神功出世,真是风雨飘摇之境。”苏幼安跟在姜丰年的身后,眼底里是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若非王将军十五年前在玉门城外拦住了南下的蛮人,你的父亲又以铁血手段肃清朝廷,或许大晋就跟咱们眼前这座烂庙一样,让一把火给烧进了史书的角落。”姜丰年运起轻功,快步跃出山道。
终于走到了水喻菩萨庙的遗址。
果然是一副让人要唏嘘不已的破败景象。烧黑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满地荒芜有獾子在及腰的高草丛里觅食,几根焦炭般的石柱上筑着鸟雀的巢。穿过那些建筑物的残骸向废墟深处前进,有一口长满绿苔的井。
姜丰年四顾张望,一边走一边说着。“我现在都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僧人们排队走上街道,军队押送一车接着一车的金银珠宝离开寺庙。执行命令的士兵砸碎了所有的雕塑,又往房屋里投掷火把,那些陈年的书柜连同其中保存的经书都被火焰淹没。曾经盛行渭城的佛教如今只存在于......”
“是谁在那里?!”独属于老人的缅怀戛然而止,忽是一声暴喝,那满脸的皱纹都抖开了,像是雄狮愤怒的抖开鬃毛——姜丰年拔出了长刀,大步迈出,怒视向废墟南面的角落。
原本正津津有味的听着故事的苏幼安几乎是同一时间摸出了自己的画笔,沿着平安巷的老水渠一路上山,她是滴汗未出、更不觉得疲累。这位仅仅只比姜元稍长一岁的女孩俨然有着一身过人的武功。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四面八方有绰绰黑影如游隼般飞掠而来,凭借出色的眼力,姜丰年认出了它们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往生镖”!
这位经验丰富的武者立刻就做了决策,他毫无顾忌的舞动长刀,要挥出气浪去打乱这些毒镖的轨迹......
就在“往生镖”出现的前一刻,一直站在姜丰年身后的苏幼安已经是飞快的持笔在手心写下一个定字,画笔的笔尖竟然自行流出了墨水,“定”字一出,那些极凶极恶的暗器被诡异的固定在了半空中。
作为“武丞相”之女,苏幼安最出名的可不是她的武功,而是以字画施展的道法!
一根石柱的后方,身披雨蓑的人物手握五枚尖镖走出,妖娆作声,“难怪师傅总说‘江南第一才女苏幼安是大晋开国以来最有机会在三十岁之前迈入宗师之境的绝世天才’,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
那人像是在嘲笑,娇滴滴的声音仿佛有勾魂夺魄的威力,“可惜,今天你就要因为一本根本不可能练成的破书而死在这里了。”
啪。一本薄薄的破烂册子被他丢向了苏幼安的脚边,那被水泡得不成模样的封面上俨然落着潦草且模糊不清的三个字,“四渎诀”。
“四渎神功从一开始就是骗局,为了钓上像你这样的大鱼,”她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张妖冶的脸蛋,这竟然是一位极漂亮的女人,“小女子乃六道教·地狱道·往生姑,我与地狱道三百教徒,在此诚邀二位共赴黄泉。”
......
姜元在窗边已经坐了许久。
打扫完当铺里外的卫生,他便无事可做了。
货架上闲置的几部话本翻来覆去的看得腻歪,只好学着那位已经放假的沉默寡言的朝奉在店里找了个位置开始静坐。所谓心静自然凉,倒还真觉得不甚炎热了。
他这一坐就是坐到了黄昏。落日的红光自西向东倾泻,天空如烈火烧灼,云层皆燃。这天降的火焰烧在了街道上,滚烫着,让群蝉愈发卖力的嘶吼,那吵闹的声音直教人心烦意乱。
门外隐约有急促的脚步,脚步声近了,噼噼啪啪,下一刻,门扉大开——
浑身是血的苏幼安踉跄着闯进了店里,那身华丽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腰间挂着一支断掉的画笔。她艰难的靠近了姜元,然后把一本让他觉得格外眼熟的书本放到了桌上。
“四渎诀?”姜元满脸的错愕,紧接着他看向面前这伤痕累累的姑娘,觉得一阵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