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卿所描绘的发展令太皇太后心动,却并不能让她立刻下定决心。 好在贺卿自己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并不觉得失望,说完该说的话,便立刻知机地起身告退,留出时间来让太皇太后自己思量。 转移矛盾,在政治上是十分简单、却屡试不爽的手段,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若就这么回转心意,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那么事成之后,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黄修亲自走过去接了此书,转身呈到案上,让太皇太后翻看。 这本看起来并不薄的书,详细记录了从惠帝年间到献帝时期,宫廷之中皇帝后妃及内侍宫娥的生活,其所涉范围之广,内容之全面详细,着实令人称道。而且笔触活泼,叙事风趣。作为这宫廷生活中的一员,太皇太后只看了开头部分,便数次会心一笑,颇觉有意趣。 但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她微微颔首,暂且合上了书页,抬起头来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态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经心,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书写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见你用心了。往后就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黄修,你带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开始当值。” “是。”黄修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出列应答。看向何不平的视线,却是万分复杂。 近身伺候主子们的内侍之中,识字的占大多数。毕竟有时候需要整理案牍,甚至代为书写,若是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这般著书立说者,却是从未有之。 而他写这么一本书,想来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复。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毕竟那两位爷都不喜这些。如今对了太皇太后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边,却是不得不防。 亲自将何不平送到他的住处,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东西来,好生安抚了一番,黄修才转身离开,留他自己在这里收拾。 太皇太后虽然把人留下,却并未给出具体的职务品级,显然是还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许不久之后,自己在咨平殿和养寿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黄修回去之后,就拉上了内东门司供奉官黄忠,将其中干系一一分说了,又道,“若不赶快寻机将他压下去,翌日我二人只怕要仰人鼻息过活了。” “这事倒也简单。”刘忠低头沉吟了片刻,道,“黄都知何不使人将此消息传给问道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