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颖都清晨时有些微微的凉意,日出时前薄雾尚且没有完全散去,颖都城里的百姓大多还在睡梦之中。 城门外头的官路上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和车轮的辘辘声。 朦朦胧胧中,一辆不太起眼的青布马车向着城门慢慢悠悠地驶过来。 然而时辰太早,城门尚未开,黑衣裳的车夫清秀,年纪又轻,却似乎在驾车这方面十分老练,车停的很是平稳,并无半点儿颠簸。 城门口打瞌睡的守卫被马儿的嘶鸣声惊醒,看到了眼前普通的小马车便又懒洋洋地松懈下来,有些不悦地问道:“进城?” 黑衣裳的车夫的嗓音有些嘶哑,声音低低地说道:“正是,我家姑娘想要入城,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说着,手下便悄悄地递过去了一颗小小的银锭子。 那守城的侍卫半合着眼睛,捏到了手中的银子便瞬间清醒了过来,眉开眼笑地收了起来,殷勤地回答:“这位兄弟,并非是我为难你们,只是这城门开闭都是有时辰的,这会儿我看着也快到辰时了,便烦请二位再等会儿吧。” 黑衣车夫还想说些什么,马车里却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流采,罢了,也不要让这小哥为难,我们等等便等等吧。” 这声音清清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却很是好听,让人不禁好奇马车里的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听到这声音,被叫做流采的车夫很是听话地退回了马车跟前。 “姑娘,天气寒凉,您身子不大好,奴才担心您染了风寒。” 马车里的女子果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声音了带了些笑意,温声道:“我不碍事,只是难为你要在外头守着我。” 说着,那薄薄的布帘子掀开了一个边,递出了一件外衣。 “披上些,莫要着凉了。” 拿着衣服的那只手白皙细嫩,十指未染蔻丹却圆润修长,当真是极好看的一双素手。 但同时也更加的令人好奇,车里究竟是坐着怎样的一个女子。 流采看着那件衣裳愣了一下,随即接过来披在身上,很是感激地说道:“谢过姑娘。” 马车里的女子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声音:“无妨的。” 名唤流采的车夫站在马车外头,那个神秘的女子依旧坐在车里,两个人也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城门打开的时辰。 日头渐渐升起,城中人声渐起,城外准备进城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流采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拉住了马儿的缰绳,想要先行入城。 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清晨城门刚开便打马过街,来人当不是平头百姓。 流采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凑到马车的车窗前低声说道:“素质姑娘,两匹马,但是有三个人。” 马车里的人沉默了一下,随即回答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素质姑娘了,我现在的名字叫做温浅予,是靖安候府的第六女。” 说话间,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却发现原来是两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唔……其实准确来说是三个,只是有一个却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被横搭在马鞍上,由其中一个紫衣少年半拖半抱着才不至于掉下马去。 两个少年原本穿过了路边的行人,便要从城门长驱直入的,却不成想被一辆小小的马车挡住了去路。 一马当先的是一个蓝色锦衣的少年,他纵马的速度有些快,到了马车跟前猛地勒紧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高高地扬起前蹄。 马上的那个少年却并不见惊慌,依旧是稳稳当当地骑在马上,很是熟练地扯了扯缰绳调转了马头。待到马儿的前蹄平稳落地,少年安抚地摸了摸马儿的额头,朗声说道:“对不住了,方才没注意到贵府的车架,冲撞了阁下。” 这马来势汹汹,若不是蓝衣少年骑术精湛,只怕是要狠狠地撞上马车。 流采却依旧是沉静着一张脸,只是迅速勒马将马车向后退了几步。 车轮猛地轧过了几颗石子,便让马车狠狠地摇晃了几下,车里一阵忙乱,像是有什么东西摔下来的声音。 听到了少年的声音,马车中的人声音却稳稳地传来。 “倒是无妨,只是打马过市,公子还是小心些为好。” 此时后面慢一些的紫衣少年也追了上来,“吁”了一声也停了马,有些抱怨地对着他说:“我说你怎么回事?好歹你是不用扛着这么个醉鬼,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早课就要开始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有功夫闲聊!” 说着就抬头去看这拦在前头的小马车,这一看便轻轻地“咦”了一声。 原来是车里的人猛地拉开了车帘子,露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少女的面容。 温浅予初到颖都,原本是不想为了一点儿小事与人争吵,尤其还是这种贵族公子。 但是这个人实在是说话太难听了些。 她一拉开帘子,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离她最近的蓝衣少年。 那当真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他骑在一匹高高的马匹上,乌黑的发不太规矩地半束半散着,有些风流痞气的样子。 他看到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冲着她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温浅予看着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 似曾相识。 但是她很快回过神来,眉宇间带了些薄怒看向了那个出言不逊的紫衣少年,冷冷地说道:“二位少爷长街纵马,倒是我这个乱七八糟的人挡了二位的路吗?” 紫衣少年显然是没想到这车里坐着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即使他向来是飞扬轻狂,被她一呛声,一时也有些窘迫地行了一礼,说道:“是在下一时情急鲁莽了,唐突了姑娘,望姑娘海涵。” 那蓝衣服的少年依旧是笑着的样子,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也跟着告罪:“姑娘勿怪,他是怕夫子教训他才急了些,并非故意出言不逊,为表歉意,我二人便为姑娘护送,请姑娘先入城吧。” 温浅予听他是赶着去学堂,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又想起了当初被教习先生的戒尺支配的恐惧。 有些犹豫地问他:“那你们的事情,不着急了吗?”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灿烂,“原本就该如此,其他的事情皆不重要。” 他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很是认真地赞叹道:“清风慢徐柳清影,姑娘好颜色。” 说完与同伴调转了方向,走到了马车的后面,温和地说道:“姑娘先请。”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萍水相逢,一个陌生的少年如此夸赞女子,其实多少会有些猥琐轻佻的意味。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或是他的神情过于坦然,竟让人丝毫不觉得有半分的浪荡。只让人觉得,他就是那风雅的品花人,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也是认真严谨的意味。 温浅予面容依旧是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却猛地一跳,匆匆道了声“多谢”便放下了车帘。 何况她总是觉得是在那里见过他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温浅予一直以为,她此时一瞬间的心动是为了少年这一句真诚的赞叹,然而当许多年后,她与他说起此时见面的情形,他无不自得地摇了摇手里的折扇,轻笑着说:“当初你分明就是瞧上了孤的好相貌,早有预谋罢了。” 她深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他们是顺顺利利地进了颖都的大门。 两个骑马的少年停了下来,马车却继续辘辘地向前驶去。 紫衣少年使劲提了提身前依旧是迷迷糊糊的人,苦着脸说道:“晏雪溶啊晏雪溶,我就说应该昨夜赶回来,那青叶酒酒劲儿大,你还非要灌他,这下可好,把这个大累赘推给我,紧赶慢赶地回来了,早课却八成也赶不及了。你是陛下最宠爱的公子溶,我爹不会真的罚你,可苦了我,又要抄书。” 被点到名字的蓝衣少年攥着缰绳,也不着急了,任凭马儿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回答说:“谢二,你可别瞎说啊,我父王他对我五弟九弟也都挺好的,怎么我就成了最受宠的公子呢?” 这紫衣的少年正是赵国当朝太傅谢必安的第二子谢云筝。 谢二公子这个名字起的有些女气,平日里不喜欢旁人直呼他的大名,于是与他交好的朋友们便大多唤他谢二。 谢二公子撇了撇嘴:“五公子身体不好,陛下多偏爱些也没什么,九公子那更是个才三岁的小孩儿。你要说你不是最得宠的,那你可说说,咱们赵国,除开了早夭的几位,还有哪位公子如你一般十岁便封了亲王的?更不论如今还可常常留宿宫中的?” 话说到这儿,晏雪溶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耳朵,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开始有些打趣地说他:“你这性子真如那戏文里的跳马猴一般,太傅大人罚你抄书才是应该的。” 说着冲他马上的那个昏沉的人努了努嘴,“再说哪一次你是自己抄完的?哪一次我和薛止戈没帮你?” 谢二也顺着他的话头,很是大言不惭,挑了挑眉说道:“你不懂,二爷我这性子是动若脱兔!咱们仨这叫有难同当!” 又回过头看了看方才马车离开的方向,有些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不过若是昨夜就回来了,想来也碰不到如此美人。” 晏雪溶笑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然后慢慢悠悠地说道:“美人美则美矣,可惜性子太冷淡,是个冰美人。” 谢二夹了夹马肚子,上前了几步凑到他跟前,坏笑着问他:“哎,你方才不也盛赞其美貌吗?啧啧啧,‘清风慢徐柳清影’,我可还从来没有听过你如此称赞哪个女子。” 晏雪溶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君子爱美,却止乎礼……你不懂!” 紫衣少年翻了翻白眼,“你就接着装,颖都城里谁不知道咱们四公子溶最好美人,你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指了指一个方向,不解道:“这姑娘去的方向可是朱雀街,达官显贵扎堆儿的地方,若是哪家有这般貌美的一个美人,我就算没见过,至少也应当是听说过的,可是如今看来却眼生的很。” 琢磨了一会儿,又凑上前自顾自地说:“我前阵子倒听温家的老四提过一句,说是他爹靖安候似乎是有个多年前留在外头的女儿要千里迢迢从闵州来寻亲,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姑娘。” 晏雪溶知道这人向来人缘好,于各府上都多少有几个熟悉的朋友,当下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颖都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朱雀街里的各位呢,最不怕不知道的就是贵族门阀的秘密,你若是真想知道,明日你去找个茶楼坐上一会儿,保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