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璜下学后,长春宫派人来传,他这才知道皇后已经回宫。
与永琏进了长春宫请安,皇后问了几句近来如何,便对永琏说:“璟瑟也随皇额娘回宫了,你自去上书房后,与你妹妹许久不曾亲近,去陪陪她吧。”
永琏离去,皇后屏退左右,只留璎珞、明玉二人。
永璜听皇后开口问道:“永璜,你前些日子在钟粹宫,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心中惊诧,面上极力掩饰,只说:“纯娘娘待儿子一向和善,儿子不觉委屈。”
皇后道:“永璜,你从前有什么委屈,都是会告诉皇额娘的,如今你虽大了,在皇额娘面前,还是要有什么说什么才是。”
永璜心中一热,脑中却理智尚存:嬷嬷给自己委屈,他可以陈说,因为他是主子,嬷嬷是奴婢;但纯嫔是养母,占着一个母亲名分,以子告母就是不孝,即使在待自己最好的皇额娘面前,也不能留这样的把柄。
他行礼道:“纯娘娘养过儿子一段时日,儿子唯有孝顺纯娘娘和婉娘娘罢了。”
皇后听了,不置可否,只说:“先前有个小宫女叫魏嬿婉的,说是伺候过你,当年永琏病着的时候,你送给永琏的那个平安结是她打的吗?”
永璜又是一惊,暗想皇额娘这么问,看来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于是道:“是。嬿婉心灵手巧,伺候儿子周到,皇阿玛有次到钟粹宫,她还回过皇阿玛的话,因回得好,得了赏赐。只可惜纯娘娘找钦天监看过,说她与儿子八字犯冲,所以没能留在身边。”
皇后点头道:“去寻永琏、璟瑟玩吧。过几天皇姑姑的病好些,皇额娘带你们去探视她。”
永璜行礼,起身退了几步,转身后,忽听得皇后在身后说了一句:“永璜,你是皇长子,日后也是最早封爵开府,为你皇阿玛分忧的,要记住行事应持心纯正,光明正大。”
永璜回身,对着山水屏风后的皇后郑重行礼:“儿子谨遵皇额娘教诲。”
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一处宫殿中,仪嫔、慎嫔、玫贵人和秀常在抹叶子牌,一旁是一个青玉云纹瓮,瓮中乘着冰块,庆常在在一旁吃着冰碗。
抹了一把牌,白蕊姬托腮道:“皇后娘娘不在,纯嫔娘娘身上不爽利,婉嫔娘娘也不爱说话,就咱们几个,真没意思。”
阿箬道:“我说和安公主怎么天天闹着要皇额娘,原来是你带的!皇后娘娘回宫是有要事,你就不能安生点少给皇后娘娘添乱!给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想打牌了。得了,来个人给咱们都上个冰碗甜羹的,凉快凉快。”
新燕立刻去传话,过不多时,李玉带四个人各自用托盘托着一个脱胎朱漆菊瓣式盖碗呈上来,打开一看,俱是香薷饮解暑汤。
阿箬看见李玉,顿时想起新燕说过李玉在背后骂自己薄情寡义,一时起了报复之心,将盖碗盖回去道:“本宫不想吃这个,给本宫换个冰糖银耳红枣羹来。”
李玉就要叫人来换,阿箬却说:“李公公不会不愿意亲自跑一趟吧。”
李玉却是十分平静地应了,退了下去。
阿箬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有些气闷。仪嫔劝道:“好了好了,到底李公公伺候过皇上,何必为难呢。”
不多时,李玉换了一个黄地粉彩丛竹纹盅乘的银耳红枣羹,阿箬也就不再说什么,接过就喝了起来。
李玉退了下去,在甬道上却见到进忠拿着一道圣旨急急出了九州清晏。
他记得晌午时进保才来过一趟,也许进忠是回宫去了。
左右他已经被贬到圆明园,这些事情也与他无关了。
自从到了圆明园,也许是这里更加清静凉爽,他当差之余也常常回忆过去。
他心悦惢心,才替她的主子向皇上求情,虽遭贬,他亦无悔。
只是他有时也在想,自己从前是不是过于偏向延禧宫了?虽说奴婢往往与主子休戚与共,可乌拉那拉氏从前还受宠时,惢心也是被阿箬压着,日子并不好过。阿箬成了嫔妃,惢心倒是成了乌拉那拉氏心腹,可是那时娴妃已经失宠,日子仿佛更不好过了。
直到朱砂案发。
他听闻乌拉那拉氏遭了祸事,急得六神无主,担忧惢心受牵连。
后来还是进保知道他与惢心是同乡,偷空来了趟圆明园,悄悄说惢心进了一趟慎刑司,有皇后娘娘护着,倒是没怎么受苦,他才略放了心。
再后来进保又来了一趟,说他听进忠说,乌拉那拉氏想把惢心带到冷宫去。
李玉记得当时自己回道:“慎贵人从前就压着惢心,惢心在外头,只怕也要被慎贵人欺负,冷宫虽简陋,倒是清静。”
进保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从来不认得他这个师父,好半天才道:“且不说有没有宫女伺候罪人的例,您与惢心姐姐是同乡,一向亲厚,怎么会想到让惢心姐姐去那种晦气腌臜的地方呢?”
他自己也悚然一惊。
当夜他就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身狗头的怪物,穿着太监的衣裳,四足着地,甩着舌头朝自己冲来。
他惊慌失措,忽然见手边有个青花宝瓶,便抓起宝瓶一把抡在那颗狗头上。
宝瓶碎裂,那怪物瘫倒在地不住抽搐着。
李玉已经吓坏了,随手抓起宝瓶碎片一下下扎着那怪物脖颈、头、脸。
他突然停下双手,因为他惊恐地发现,那狗头上的皮被自己扎穿,划开一道长长破口,底下却没有血流出,而是露出了下面人皮和一只无神的眼睛。
他在恐惧下不住战栗,双手却控制不住,抓住那破口一撕——
他在极度的恐惧中嚎叫起来,一把将覆盖着半张狗脸皮的自己的脸推了出去。
那具尸体滚出去一段距离,半张狗脸皮滑落,底下的人脸,一半是自己,另一半却是王钦!
李玉从梦中惊醒,自此发起高烧,数日不退。
他迷迷糊糊听见宫人说,本来病了的太监该挪出去,可是御前太监交待过,这位是他们师父,要好生照顾。
病好后,进忠进保都来探望过。
进忠送来些天王补心丹和一罐人参枇杷膏,只嘱咐他好好养身体,其他一句不多说。
倒是进保拿来一包云片糕,告诉他惢心已经出宫与江与彬完婚了。
“慎贵人找了皇后娘娘,说惢心姐姐从前是与她一起伺候的,希望替惢心姐姐求个恩典提前放她出宫,皇后娘娘允了,还赏了惢心姐姐一副嫁妆。”
李玉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怔怔出神。
半晌后,他才开口:“进保,我知道你孝顺师父,可我已经不在宫中伺候,以后这些宫里的事情,不要拿来告诉我。你在御前当差,应该学学进忠,无论对内对外,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休要落得你师父如今的下场。”
李玉回过神来,进忠已经走远。
一个小太监过来找他:“李公公,郎世宁大人说有一幅兽首的图纸找不着了,皇上昨天在他那儿参观时您正当差,他让你去帮着找找。”
他答应了一声,跟着小太监去了。
进忠快马加鞭回到紫禁城,在金玉妍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中,宣读了旨意。
“嘉嫔金氏,身为嫔位,毫无仁爱之心,虐打宫婢,肆意喧闹,不遵宫规,冲撞皇后,不堪为一宫主位,念其初犯,未酿恶果,着,降位贵人。其陪嫁贞淑,确如皇后所言,不服王化,德行有亏,不配在大内伺候,着押入会计司看管,不日遣其北归。启祥宫其余宫人,凡随嘉嫔往花房闹事者,一律停俸半年,钦此。”